64 此生第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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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传说如是:
上古之神帝俊与羲和共生十子,化为十只金乌栖身东海扶桑树下,轮值在天,照耀大地。十兄弟身为掌管光热的神明,尽管身份高贵,责任重大,却也终究有些幼子的顽劣心性,重复了千万年的东升西落着实枯燥,使其难耐寂寞,于是便在一日黎明时一同登天,想要一同周游天际。
十个火球在空中玩得无比尽兴,却不知他们翱翔洒下的光热、打闹时落下的火屑,早已烤得九州大旱,四海干涸,林莽农田与人类的村寨都燃起大火,水中的怪物爬上岸来抢掠食物,山中的野兽逃出火海捕杀孩童,四处已是一片焦枯,绝望的人们只能日日跪天,祈求上苍的仁慈。
天帝于心不忍,召来人族最有名的神箭手后羿,赐予他龙的筋骨做成的长弓,需要万斤力量才能拉开;也赐予他凤的翎羽制成的利箭,一支便有三千斤重。后羿领命,满心悲壮,决心射下九日,还人间一个太平安宁。他跋涉万里,登上东海岸边最高的山,面对天上十轮烈日,抽出神箭,拉开神弓。
九箭九中,无一虚发,剩余的那一颗太阳战战兢兢,听从后羿的吩咐,从此继续东升西落,再不敢怠慢。
后羿也就成了人们口中传唱千年的英雄。
然而,是否有人想过,那九颗陨落的太阳又去了何处?
是沉没于东海,还是放逐于混沌?
此事似乎已经被所有的人鬼妖灵、飞禽走兽遗忘得干干净净,连讨论都少见,更谈不上众说纷纭。这也是在所难免,毕竟真相本就不该被他们得知,陨日的下落连九重天上的仙官都说不出个所以然,了解实情的只是极少数常伴天帝左右的元老——
当年女娲娘娘担心九颗陨日残魂不散,又受海底冥怨之力濡染蛊惑,久而久之走上歧途,再给人间带来灾厄,于是亲自下凡,把它们从东海依次捞出,之后赠予天帝,托其妥善保管。
天帝却并未把它们束之高阁,再派严兵把守。他专为此事造了两只巨大的神鼎,相邻置于南天门外的云海深处,就像云层凭空漏出了两汪虹光满溢的大湖。之后一切也是他亲力亲为,先是取下九枚箭簇,放入阳鼎,再是将那九只金乌的飞羽摘下一半,埋入鼎下真火,残身则被他松手一掷,落入阴鼎,盖住鼎底那一片蓄有上古龙魂的烛龙之鳞。
金乌无论生死,均为至阳之物,唯有阴鼎才能容纳,而凤骨磨成的箭簇太凶戾,正需要阳鼎挫一挫锐气。而天帝还不满于此,他又下凡至巴蜀之地,取来水虺遗骨,它曾是栖身暗河与深渊中的巨蛇,具有纯水之身,再过百年便可成蛟龙,死于天兵手下之后,水虺的枯骨仍被古蜀国人崇拜,供奉于宗庙。
如今落入天帝的阴鼎,天帝要这纯水之身与至阳相融合,相掣肘。
至于阳鼎,除了那九枚死物之外,西王母把五岳的镇山之石各自取下九百九十九斤,依次交予天帝,与箭簇一同炼化,好让鼎中之物五行皆有,举世无双。
如此过去三千年。
期间大禹治水,仓颉造字,颛顼帝断除建木,绝地天通,人间事过境迁,沧海桑田。而九重天上不过流去了三千日,第三千零一日时,阴阳两鼎同振同明,鼎中之物已成。
阴鼎中有一枚壳如银雪的卵,阳鼎中有一个瞳孔金赤的婴儿。
婴儿不闹不哭,恬静聪敏,被天帝留在身边抚养,银卵则被西王母带去瑶池。又是千年转瞬即逝,婴儿由天帝亲手传授仙法神功,教导为神之道,逐渐长成挺拔飒爽的少年。他还是那副无悲无喜、不皎不昧的模样,佩统帅剑,背龙骨弓,披将军甲,一丝不苟地梳起高髻,银甲之中白衣胜雪。
他日日巡游天宫,保全九重天上百万里的庄严肃静。天帝自然对其百般赏识,万般重用,连他骑的马都与天帝的几匹御马同胞,一同饲养在凌虚殿后的别院。
在天帝口中,他被唤作“九镝”。自幼天帝便向他强调,这二字并非姓名,而是他所处的职位,要他须臾不可忘怀职责。然而仙官们私下将他提及,却往往以“杀神”代指。他也确实担得起这个名号,性命在他手中,似乎向来轻如鸿毛。平日巡天,不轨之徒无一不死在他剑锋与箭簇之下,若有纷争战事,他便冲锋陷阵,以一敌百。
近百年来,他为天帝所杀的人、魔、妖,甚至是遭遇贬谪的罪仙,加起来早就数不胜数,天庭乃至三界诸位见到他,固然只能想起那个血淋淋的“杀”字。
九镝将军尚未成神便已如此,倘若以后得大道,成神祗,又会是何种情状?早有神君仙官进言劝谏,要天帝当心养虎为患,而天帝对此却总是一笑而过,至于原因,他鲜少对谏臣提及——
只因当年把九镝炼化成形时,他加入了五行之精华也就加入了世间万物,唯独缺了一颗心。
没有心便不渴望得到,也不畏惧失去,没有心,没有爱恨,便没有“我”的概念,更不会为了“我”而忤逆他人。因此,天帝所说的便是九镝眼中的不移之理,天帝要做的便是九镝必须要做的事。
倒是远在瑶池的那颗卵更值得留些戒心,它在瑶池的孕化之中慢慢透明,有一条银鳞黑鳍的幼龙蜷伏其中,被西王母唤作“虺阳”,并终将破壳而出。
那条龙生来不凡。他不是蛟蛇修炼所化,也并非龙族所育后代,他的根骨无需点化就能掌控江海,心脏则由九只金乌的火心拼成,血脉之中,更传有烛龙的神魂。他便是一条纯粹的、不受凡尘点染的真龙。倘若他长大成才,且失去控制,剩下的那一轮太阳于他便是唾手可得,要想把日下的三十六天宫搅得不得安宁,也完全不在话下。
可天帝依旧不会因此而担忧。
箭簇克制金乌,九镝克制虺阳,乃是因果之律,永不可破。这才是天帝在炼化之初的打算,也是他万无一失的自信。他不要良驹,也不要华辇,他要一条龙——这种生自远古的巨兽,唯一能够飞跃第九重天的生灵,曾做过神,做过图腾,如今被他分派四海,贬去神格,永世登不上比他更高的第十重天。
这还不够。
他要造出一条最完美的龙,再给他戴上辔头,栓上鞍缰,随心所欲地驱策,就像地上的人对待家养的牲口。
他是神,凌驾五方之上,统治诸天万界,理应乘龙而行。
而他亲手养成的九镝便是他最沉的一条长鞭,多么合算也多么稳妥,用一些骨骼和石头就能炼成一柄忠诚不二的利器,用起来比十万天兵还顺手,比满堂仙臣还放心。
事实上,九镝也不是块无知无觉的木头。他清醒极了,一直知道自己是什么,也一直知道别人把自己看作什么,但他不觉得有什么所谓;他被重用,也被敌视、提防、疏远,或是拉拢,他习以为常,一视同仁,只有听到类似“天帝大人与神将军亲如父子”的奉承时才会感觉古怪。
他根本就不明白什么是父子之情,但他明白自己有许多说假话的敌人,却没有一个说真话的朋友。
那些眼神中藏着的究竟为何物,他同样不在意。
都是太无关紧要的东西。
什么是“有关紧要”的?
这是九镝不去考虑的问题。他只用做好自己的工作,好像这就是他出生于世的理由,也是唯一的价值。握着剑,他便去杀,在听到任何人危急呼唤时即刻赶到;放下剑,他便对所有人微笑,虽然学不会那些好听的话术,更不愿把时间浪费在闲聊上,他认为自己还是尽可能地做到了待人和气,与人为善。
不过效果欠佳,他大概对自己有些误解,总之他依旧孤身一人,最喜欢的是坐在南天门外看日落云海,或是待在凌虚宝殿后的马厩里给自己的马喂食擦身,再抱剑靠在它前腿旁边小睡片刻。
这两件事都让他尝到一点点放松,也都能一个人完成。
那便孤身一人吧。
随着功法增长,九镝越来越遇不到对手,九重天上的日子也越来越平淡如水,他不讨厌这感觉,也认为这安宁将永久持续,直到那日仙乐齐奏,云桥相连,西王母手执莲杖,翠羽珠冠,自长桥拱顶款步行下,走向候在南天门前的至神天尊。
九镝在天帝身后,与众神仙一同拱手,单膝下跪。
但他的目光没有像身边诸位那般卑躬屈膝——他从始至终立直脊梁,目视前方。
西王母身后那人,他不得不看。
年龄相仿的少年,有着与他相似的银白衣色,与他相似的漆黑长发,却颇潇洒地绾了个高马尾,连发冠都不戴,随着连跑带跳的脚步,一摇又一晃。
总是跟穷凶极恶之徒打交道,此人在九镝眼中,的确算不上怪人,却给他一种极为浓烈的熟悉感,不突兀,就像他坐在云海边际便会不自觉把所有目光交给落日,想象它埋入云中时会遇到什么,他注视那个人,由远及近。
那人显然也注意到了他。
好像笑了,那人的八颗牙齿露出来,眼睛弯弯的,不加掩饰地朝向九镝所在的位置,仿佛挪开视线已成难事。对九镝来说倒是不难,尤其是那个对视——他感觉自己被撞破,很不舒服。
下一瞬他就半转过脸,相当果断,不知道自己后来又看到些什么,总之不是那个乱笑的人。
当王母站到天帝身侧,融入这铺了满天的祥瑞安和,九镝听到那人被四大天王收去佩剑,随后跪地而拜:“虺阳参见至神天尊。”
开口倒是切金断玉,全无笑时的幼稚傻气。
此人由王母亲自送来天宫,定是有着极为不寻常之处,九镝本以为天帝会设宴欢迎,让众多神仙跟他认识认识,然而多日过去,他并未收到护卫群仙宴的任务。那位名叫“虺阳”的家伙也就此消失,南天门一见后,四处不见踪影。
九镝知道虺阳在哪儿。
三十六天宫,七十二宝殿,唯有一处他巡天时需要避而不进,便是天庭角落一座不起眼的小殿,名为披香。
天帝在殿中有些秘密,如今这虺阳,也只有可能是在那殿里。
九镝数了数日子,也不能说是刻意去数,他只是有这个计数的习惯,每次从披香殿前打马而过,他总会想想这是第几天。连西王母都辞行而去,回往她的瑶池,那虺阳还是不现身,宫中诸位似乎也把他抛在脑后,九镝默默地想,还真是被关了好些时日。
这跟他毫无关系,也不需要他去好奇,他只是在无聊时不经意地想一想。他不知那人犯了何罪,如若无罪,又为何被幽禁三十三日,又三十三日,直到百日过去,遥望云下的人间也过了百年。
那日九镝端坐云海之前,盘腿静坐,膝前是一只巴掌大小的葵口碗。他垂眸而视,目中除去此碗空无一物,碗口共有八瓣,瓷色犹如雨后白蒙蒙的天,盛着一汪清水。
日落时,他听到有人踩着云朵靠近。
不是需要他拔剑去杀的人。
“你在做什么?”那人在他面前蹲下,大概抱着膝盖,大概正看着那只盛水的碗。
九镝依旧低垂眼睫,亦不言语。
那人就静静蹲在那里,不问他何时看完,只等着他。
等到暮色褪去,群星升空。
“我在观海。”九镝忽然开口。
那人显然被他冷不防吓了一跳,怔了怔,才出声:“这小小一碗,便是海?”
“魔界有些异动,”九镝仍旧望着那碗,“从这水中,我能看到他们下一步的动向。”
“什么动向?”
九镝不回答,反问道:“找我有事?”
那人又静了半晌,才说:“没事,我就是莫名其妙被关了百天,终于能出来解闷,却不知能去哪里,想起南天门前你在看我,便第一个想来找你。”
九镝道:“你能找到我。”
那人好像有些困惑:“只是凭着感觉走,看到你在云海边,竟找对了。”
“你叫虺阳?”
“对呀!我也知道你叫九镝,是很厉害的将军,我在高墙里待着,总能听到别人叫你。我还能听见你从我的门口打马而过,只有你的剑碰上你的甲胄是那种声音。”
九镝终于睁开眼来,抬眸看他。
虺阳本来挂着些不好意思的笑,被这么一看,笑也僵了。
他刚刚见到那人垂眼观海的模样,面对面地看,只觉得与广寒宫的嫦娥一般静美。如今再看他长眸一挑,把赤金瞳仁一露,便是比嫦娥更美,要美得多,要更硬朗,也更锋利。
但怎么这么冷?他呼出来的气,怎么像是要在我的脸上结霜?虺阳悄悄想着,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
果然是个傻子。九镝保持着微笑看他,在他脸上数出四颗痣,淡淡地想。
不过,无论如何,是冷是傻,是射杀与被射杀,还是凤骨与龙魂,他们在这一日相见了。自四千年前阴阳鼎旁,不为二人所知的分离后,他们平平常常地说了几句话,也纤毫毕现地看清了彼此的面容。
这便是此生第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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