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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 陪我玩


涂山涉被金光眩迷了眼,也晃动了心。

        恍惚时,他听那红袍人自语道:“非如来不可渡。”

        如来?

        涂山涉从未听过这名字。

        “何处有如来?”他开口问。至少十几年不曾出声了,这一开口,音色的喑哑倒把他自己吓了一跳。

        这次轮到那红袍人恍惚了。涂山涉不知他是无从答起,还是不愿回答,歪头看他,耐着性子等了片刻。

        给他点好处总不会有错。

        比如用自己的牙齿,咬断自己的一条尾巴,这是涂山涉万万不愿去做的事。可他更不愿相信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会不惜口吐鲜血慷慨助人,却毫无利己之念。七日已经过去,他不曾看穿那扮相古怪的家伙有什么目的,更无法用惑术潜入那人心神——确切来说,那人本该有一颗心在跳动的地方澄澈而透明,仿佛空无一物,让他摸不着头脑。

        此人非妖,非魔,非仙,非神,更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那他是什么?

        他又想从这里得到什么?

        无论如何,受人帮助,给人报酬,这是涂山涉自幼学会的道理,无缘无故施以援手才最让他不安。因此断尾时,他并未感到太大的痛苦。断掉的是用来取暖的那一条,最无关紧要,却也是最蓬松,最受他偏爱的那一条。

        有时趴在太子心口小憩,涂山涉就会抱着这条尾巴做枕头,用尾尖轻扫太子的脸。

        没办法,所有的财宝都散尽了,也就这尾巴有些价值,能助修行之人增长修为。反正我从不白拿人东西。涂山涉这样想着,咬着血淋淋的尾根,把它衔到那怪人手边。

        还没等他抬起头来,耳畔便冲入轰轰雷声,循声而望,这小小一口洞窟不够那金光容身,方才它雷火一般冲出洞口,此时悬停百尺之外的山峡前,已是最初的几倍大,把那整个隘口照得透亮。

        雷声便是从那光团迸出。

        涂山涉只匆匆看了一眼,抬起前爪挠了两把怪人的长袍,催促他把狐尾收下。

        谁知那怪人不接。

        他垂眸看着涂山涉,摇了摇头,满脸都是风吹日晒的黝黑,唯独两只眼睛像两口无波古井,平静至极也淡泊至极,映出慈悲的两轮日月。

        他也还未说出如来的下落。

        而不远处的雷声已震彻云霄,仿佛涂山涉再不出去寻它,它就要冲回这洞中,把整座山都撞得粉碎。

        涂山涉只得将狐尾放于他脚边的石台,目光扫过石台之上,太子的躯体已化为流沙,剩下的仅是宝剑玉饰、黑甲红衣,还有护心镜前的半只铜钏。

        都不该留恋。

        涂山涉长叹一声,伏低身子,余下八尾也贴于地面,给那怪人行了个大礼。他已问心无愧,却还是不能潇洒地走。那么只取一样就好了,铜钏冰冷,咬在唇齿间的味道好似放凉的血,他冲出洞口便化回巨狐,朝那熊熊燃烧的金光奔去。

        天色即将破晓。

        水与火之间的鸿沟便是那么容易跨越的么?至少,当涂山涉跑到那金光面前,它已把方才的狂躁熄灭干净,缩成小小的一团水,长径大概还不过一臂,跌跌撞撞地从高空向下溜,看起来无辜极了。明明没什么形状,却像是一只雏鸟在学着扑腾。

        它也是那种纯粹、透彻的金色,不过比金泉灿烂得多,并非日光凝结于人间,而是熔进了千颗太阳。若那些没有妖瞳的凡人斗胆直视,一眼便失明恐怕是必然。

        “你还认识我?”第一句说的竟是这话,涂山涉也不知自己怎么回事。

        他第一次接令杀人都没这么紧张。

        只见水团哗啦一下扑到他面前,擦过他的胡须和鼻尖,生气似的照着他脑袋狠狠一撞,涂山涉也意识到,自己这个问题确实……

        好吧,有点傻。

        但他还是想做些确认。

        “我叫涂山涉?”他问。

        水团不作反应。

        “我叫阿钏?”他又道。

        水团又贴回方才撞击的位置,渗入绒毛,贴着那块皮肤蹭了蹭。这回感觉清楚了,热乎乎的,太子的三魂六魄不带刀也不带剑,被惹到了也只会撞人,原来是团温水。

        曦色如丹砂般点染天际,暗暗把这大漠照成一片近似赭石的暖红。此刻或许算是重逢,但远不如预想中那般惊天动地。至少暂时,涂山涉不想琢磨什么轮回,也不想抖干自己沾湿的毛发,只想与这团水一同走一走,慢慢地走一走。

        “先走吧。”怀着某种莫名的羞臊跟忐忑,涂山涉匆匆抬步跃上沙丘,沿着那绵延曲线东去。

        半晌,他又冷不防开口:“那个……灵玉。”

        水团不知何时绕到他身侧,对自己的掌控仍然不甚熟练,哗啦啦地忽高忽低,就好像在空气中蹦跳。它锲而不舍地凑近那几条逆风而立的尾巴,又在一条尾尖上蹭了蹭,意思大概是自己在听。

        “你之前可曾听说过如来?”

        “也对,”涂山涉立刻又接道,仿佛自言自语,“这些年我游荡四海都没听过这名号,更何况你比我晚生百年有余,先是困于宫闱,又被我困在荒无人烟的沙漠里。”

        话音一落,他忽觉尾根一凉,弄得他全身一个激灵。就在方才断尾那处,还在渗血的伤口被那凉意包裹住了,原来温水也能变成凉水。

        但这个部位……涂山涉从不允许任何人碰!

        “不必管它,”他佯装镇定地扭回头去,“我还能重新修出来一条。”

        水团不为所动,还给他敷得更服帖了些。

        “你这样,我便无法走路,”涂山涉停下步伐,瞪着自己尾脊末端那团正在胡作非为的家伙,“我本以为这些年我已足够成熟……你又要把我变回以前那副蠢样子。”

        大概是因为仍然无人可以回话,涂山涉一时还没适应,就像以前对着一动不动的太子念念有词梳理九眼金泉线索时那样,他口无遮拦,似乎把心声说出了太多。

        他不应该默默把终于自由的太子带去某个灵珠那里,一颗一颗捡回来,再送人入冥界,渡忘川吗?

        而水团只是不断地把清凉汇入那灼烫的伤口,用自身涤荡血丝,仿佛在说,你这幅样子没什么不好。

        那一瞬间,涂山涉错觉自己十万颗石头的狼狈都被看在眼里,而不是无人知晓,无人惦念。当尾根不再疼痛,水团也爬上他的后背,一点点地往前蹭时,清凉又转回温暖,漫延上他的脊梁,让他错觉这是太子一日日为自己攒下的热泪。

        这就有些可笑了。这怎么可能呢?

        没来得及制止自己,他怔怔问:“你是水,泪也是水。若是你流了泪,是不是没人会知道?”

        水团竟像冰冻似的僵了一下,又蓦地松软,表面涌出两个小小的浪花。

        “你在哭?”

        涂山涉问完便转回头去,直直盯着前路。他在这个黎明已经说了太多蠢话,他决定不到万不得已便不再出声。

        然而这并未换回他的太平。那只三足乌仍是那么执着,竟然这就追了上来,抓着他的被毛打量那颗流动的太阳。涂山涉被它三只利爪抓得挺疼,也不清楚自己背后发生了怎样的对峙,只听一声闷响,接着就是慌张扑腾翅膀的声音——那小鸟硬生生被撞离了涂山涉的后背,悬停在半空跟随,再不敢靠近。而那锱铢必较的始作俑者夺回方才被侵占的一小片毛发,又给自己压出个小坑,老老实实地陷了进去,涂山涉回头看,它已经成为一汪嵌在大雪里的金色小湖。

        “别人不能待在这儿?”涂山涉好笑地问。

        小湖冒出一连串泡泡,相当不满似的,把自己又铺开了些。

        涂山涉“扑哧”笑出了声,紧接着,却又是胜过这沉默百年任何一天的难过。就像小时候被涂山准挑断筋脉丢进深坑,只有当他把自己修理得差不多了,精疲力竭地爬出去,猛地看到叶隙间的碧空,他才会感觉到难过。

        有人在听,他的沉默就不是沉默了。

        上一次有谁陷在这圈颈毛里,还是涂山枝尚且年幼时,被他从此荒漠带回青丘……可涂山涉想起的却是更久远时,在凯旋的路途中,在楚国三代君王沥血攻下的铜绿山上,他把熟睡的太子驮在颈后,穿过星幕之下沙沙作响的茜草。

        涂山涉停止回忆,埋头行路,不愿暴露脆弱,却也忽然接受了自己真实的想法:既然九颗珠子都安安分分地等在各地,就也不必一日尽数取回。高山幽涧,泱泱大川,这九州尽管几经易主,逶迤万里的风景却从未失色。他与太子都是奔波四方的命,却总是想着各自要杀的人,不曾从容看过。

        所以现在,他们可以好好看一看吗?

        他们可以做些没来得及做的事,之后再去道别吗?

        涂山涉还没把自己问明白,而老天急于给他的答案,似乎是否定。

        异样发生在日头完全跳出地平线时,来自于西海一畔。是他找到的第六颗珠子的地方,涂山涉明确地感觉到,有人动了他守在那里的白傀。

        白傀乃妖气之精华所化,连接妖物自身的精魂,唯有死才能阻断这连接。涂山涉心知自己的感觉不会出错,不禁在心中冷笑:那捣乱的东西倒也还算仁慈,让他完完整整地看了个日出。

        怒意勾得妖气狂溢,猎猎如风,涂山涉低声说了句“趴稳”,便如离弦之箭一般北上。

        本以为会有一场大战。

        然而等在那湖畔的却是鸣金振鼓,顶礼膜拜。那群跪伏在地的“人”额前都有对似鹿的角,衣装款款,身形剔透,可谓气宇非凡。

        涂山涉一刹步,一定身,把青衫化了出来。水团一副刚刚睡醒的懵懂,趴在他肩头,一同朝向片跪得密密麻麻的湖畔。

        “诸位,”涂山涉沉住气道,“都起来吧。”

        这种莫名其妙就囿于礼数的感觉真是讨厌极了。

        为首的是个白衣蓝发的青年,闻言一站,他身后的诸位也都纷纷站起,所有目光都聚在涂山涉身上,一对对,一双双,比狐狸在夜间扑杀时的眼睛还要亮,盯得涂山涉凝神聚气,随时准备出手。

        “狐王,上次你来招魂布阵时,我们就看到了你,”蓝发青年朗声说道,“我们绝非敌人,而是朋友。”

        “你们是龙,多数是蛟。”涂山涉眯着妖瞳说道。

        “的确,”蓝发青年为笑起来,仍不失庄重,“而你是真龙的朋友。”

        说罢,他的目光落上涂山涉肩头的水团,所有蛟龙的目光也都落了上去。涂山涉未从其中看出好奇,反而是一种崇敬……甚至是,思念。

        “都下去吧。”蓝发青年又道。

        众多蛟龙纷纷化形飞天,鱼跃一般钻入那片浩大西海。涂山涉侧目瞥了一眼,上次前来收泉布阵时他就观察过,这西海之中无鱼,无石,无水草。他也大概听说过,尽管龙可自由通行三界,于龙族而言,无论是九重青天上的云和雾,还是万里海沟下的石与泥,皆可到达,皆可容身,皆可掌控,但在寻找栖息之处时,往往只会选择至清之水。

        这些龙大概就是潜在这至清之水的深处看他布阵的。

        “既然上次就见过,为何今日龙王才与我相认?”他看回蓝发青年眉眼间。

        “因为上次还无法确认,你就是真龙所说的那个人,”龙王也凝神注视着他,“而今我族察觉天地异动,真龙脱困,便动了你的白傀,赌你定会立刻寻来。既然你已把真龙带回,我族也可放心把宝物交还与你。”

        “宝物,”涂山涉笑道,水团已被他抱在怀里,“若是你们要我拿真龙换,恕我无可奉陪。”

        “真龙选择停留何处,岂是我等能够勉强?”龙王肃然道,“要给你看的,也是前世真龙之遗物。”

        涂山涉眉心一跳。

        龙王一振袖,两掌之间浮起一只玉函,他颔首道:“此乃五百余年前的堕天之战后,我族先王被真龙召去忘川,从临死的真龙眉心取下的……一片鳞。”

        “真龙说,倘若有一个瞳如赤金,姿容清举的男子寻来此处,想要找他的下落,就把这鳞片交给那男子。”他又将那玉质宝函双手捧上,“真龙大人乃我族英烈,仅留下这遗愿一条,我族代代相传,一日也不敢怠慢。”

        “真龙要先王告诉将军,只要将这龙鳞置于眉心,将军心中疑惘便皆可化解。”

        什么将军?

        涂山涉没有说话。他打开玉函,肩上的水团懵懵懂懂,也跟他一同去看,只见那龙鳞存放珍珠之间,呈半月形,比他一个手掌还大,当他轻轻将其托起,原本近乎银白的颜色中又泛起虹波,流光溢彩。

        他又施以功法,将其缩小至指尖大小,面朝西海而盘坐,以真气缠绕,把龙鳞固定眉心。

        方一闭眼,涂山涉的视线便被炽白光线占满,他听到人声,很近很近的地方,有人在说话。

        “将军,我今日没有撞坏大殿的闲云柱,也没有把天帝的朝服颠乱,更没有在天池里撒野——我都不靠近天池一步!”

        这是太子辛的声音。

        他又说:“所以你巡完天就陪我玩球,好不好?”

        涂山涉不得不承认这声音来自于他自己口中。不对,是他栖身的这副身体。

        视力终于恢复了些许,他低下头看,“自己”穿了身勾银锦袍,脚踏流云,兴奋得不行似的,正在轻快地跑。

        他要跑向谁?

        涂山涉只能跟着这身体狂奔。他先是看到马蹄,又看到那华美不似凡物的辔头,再往上看,映入瞳中的那位一身利落甲胄,轻蹙着眉,眉间蓄着冷傲。

        可那副面容太熟悉了,熟悉得骇人。

        是他自己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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