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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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料峭,这夜又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扬州城灯火一盏接一盏暗下,唯城东一座宅院还灯火通明。
陆长舟从浴房出来,身上挂着蒙蒙湿意,这已经是他今晚第三次沐浴了。白天在书院,衣袍沾染上福宝的眼泪和女子的香,这种陌生的味道让他浑身不适。
楚姑娘靠近时,除了不可思议的柔软,还有挥之不去的香。平阳侯府女眷众多,陆长舟明白但凡女子身上或浓或淡总带香,那位楚姑娘亦然。
楚姑娘周身的香清淡恬雅,可即便如此陆长舟还是不喜,当面虽没表现出来,但回屋后立马沐浴换衣。香味明明寡淡却久久不消,沐浴三次折腾到现在,味道总算散了。
只是那支被抱过的胳膊,现在仍觉得有些僵。
他扫一眼木桁上那身换下的玄色锦袍,微微蹙眉,吩咐:“洪顺,把这身衣物烧了。”
洪顺虽是这两年才在身边伺候的,但深谙他的脾性。主子好洁,日常起居室、书屋,须一日打扫三遍,更不喜外人触碰自己的衣物。洪顺低头应是,拿走锦袍顺道又打扫了一遍屋子。
他出门时冲守夜的临阳微微一笑,二人一个照顾饮食起居,一个协助主子处理事务,配合的很默契。其实早些年主子身边的人原本不是他们,不过三年前陆长舟在瓜州遭遇意外,随扈大多身亡,他二人才被从军中提拔上来。
洪顺打着呵欠,压低声音与临阳抱怨:“这么好的衣裳烧掉可惜了,这不相当于烧银子吗?”
“舍不得?”临阳抱刀神色冷淡,鄙夷:“跟着小侯爷都快三年了,你怎么还是抠抠搜搜的。”
他两都是苦命人,也是来到陆长舟身边日子才好过些,洪顺不服与他呛声:“谁抠抠搜搜了,我昨儿还花二两银子买了一只玉簪,倒是你一年到头都不见换身新衣。”
“确定二两?不是两文?”
二人正拌嘴,忽闻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夜色中缓缓晃出一个人影,是个身着青白左衽长衫的年轻男子,年纪约莫二十五六,乌发编辫,手指脖颈皆戴银饰,典型的苗疆人打扮。
洪顺临阳立马正色,唤他:“花大夫。”
此人名唤花无痕,是一名苗疆巫师。苗疆人擅蛊,在汉人眼中诡计多端危险至极,但花无痕不同。他外表虽生的邪气,人看不上去不大正经,但临阳洪顺知道,花无痕医术高明,有起死回生之能。
三年前陆长舟命悬一线,汴京医师都束手无策,最后更是下了准备后事的结论,是花无痕从鬼门关将他救回,自那以后此人就留下了。
临阳猜测,花大夫深夜来访定是为了小侯爷的病。小侯爷的病无法根治,这些年时好时坏,近来更有加重的态势,时常呕血喘气不畅,他们这些下人无不忧心,都盼着花无痕再施一次回春之术。
屋内,陆长舟并未就寝,煌煌烛火下眉目清朗,就坐在窗边等着人来。
花无痕不羁惯了,坐下为自己斟一杯茶,轻抿两口才听陆长舟徐徐问:“再养一只金蝉蛊如何?”
三年前他在瓜州遇袭意外坠崖,身受重伤全靠金蝉蛊才得以活至今日。可那金蝉蛊寿命只有短短四载,如今药效犹如强弩之末,再也撑不起这副残破之躯,因此陆长舟才动了再养金蝉蛊的心思。
“不可。”花无痕笑的不怀好意,“小侯爷真把我当神医了?早说过金蝉蛊只续命不治病,况且这东西百年难遇,很多巫师一辈子都养不成一只,小侯爷想活还是寄希望于杏林高手吧。”
金蝉蛊并非良药,长期接触更使身体亏空记忆有损,陆长舟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生而为人,畏死贪生本就是常情。
话说到这份上,陆长舟没有再为难这位老友,淡然道:“好。”
许是他的表情太过轻松,花无痕品茶的动作顿了下,讪讪:“也不必太过悲观,金蝉蛊药效虽减损,但余力仍在,也就每月月中月末会让你难受些,再说陆老夫人不是已经想了别的法子救你?”
这个别的法子,自然就是冲喜。
说起这个,只见陆长舟无奈摇头。冲喜这种毫无根据的事他自然不信,可耐不住祖母殷殷护孙心切。这会在汴京,陆老夫人只怕已经到处给她相看冲喜娘子了。
花无痕有点幸灾乐祸,笑道:“说不准那冲喜娘子合你命格,试试也无妨。不过你记忆有损,就指望以前别欠过桃花债,否则冲喜那日闹上门来可不好看。”
这几年接触金蝉蛊,虽说有些往事陆长舟确实想不起,但他历来洁身自好,自认桃花债这种荒唐事绝不可能发生。
他笃定:“绝无此种可能。”
花无痕临走前,忽想起今日百川书院一事,打趣:“听闻有个姓楚的姑娘追你追到阅廉堂去了,还在里面呆了许久,怎么,你看上楚姑娘了?”
陆长舟莫名,声线冷淡:“我与楚姑娘初相识,休要胡言污人声誉。”
“那就好。”花无痕一副散漫的语气,“楚姑娘虽有绝色之姿,但听闻患心疾非长寿之相,不适合与你冲喜。”
一夜春雨,翌日天朗气清,日光迷人眼睛。
楚橙这一觉睡的极为舒服,浑身暖洋洋的。今日尤莹秋受邀参加赏春宴,那是扬州贵女私宴,她自然也有帖子,只是身子弱从不参加罢了。
梳洗过后,惠娘端来稀粥要她喝下。这稀粥是她亲手做的,知道楚橙噬甜,特意多放些糖。只是楚橙胃口不佳,喝两口便别过脑袋,秀眉蹙起满面愁容。
“怎么了这是?”
起先楚橙脑袋蒙在被子里不肯说,被哄了一会才哼哼唧唧钻出来,抱住惠娘的腰轻轻蹭她:“惠娘,我与三年前相比是不是变了许多?”
惠娘认真想了片刻,如实答:“姑娘长高了,更好看了。若婢三年不见,都未必能一眼认出来。”
这话虽有意哄她,但并非没有道理。十几岁的小姑娘犹如春天抽条的芽儿,本就长得快,表姑娘十四岁时尚未长开,如今五官精致身形纤弱,夸一句仙子下凡也不为过。
楚橙叹了声,看来银子是真讨不回了,对方不记得她,身份又尊贵,总不能上赶着纠缠。一来若陆长舟问起骗钱的过程,势必扯出她的酒后孟浪行径。二来皇帝的亲外甥,她可惹不起。
罢了,反正自己不缺银子,就当拿钱封住他的嘴了。
想通后,楚橙端起一面菱花云纹镜,仔细端详镜中之人,心情瞬时明朗许多。
惠娘哄:“表姑娘哪里都好看,先把粥吃了再照也不迟。”
相通了这茬,楚橙这才放下镜子,小口小口吃粥。她吃相秀气,用完粥吃了药,听外头有人喊:“表姑娘,老夫人让您去前院一趟。”
来人是尤薛氏身边的章妈妈,进屋苦着脸说:“楚家的人到了,老夫人让表姑娘出去见见。”
楚橙讶然,月初汴京来信,说大概月底到扬州,这才初九怎么就到了。她的婚事还没定,这下真得去汴京了。可这件事,再怎么不情愿也是没办法的。楚橙收拾打扮一番,由惠娘搀着行至前院。
尤府前院已经围了不少人,都是陌生面孔。楚橙才到,就听有人叫她:“橙橙——”
是楚行书,楚橙的亲哥哥。当年尤瑾从扬州远嫁汴京,先为楚建业诞下大公子楚行书,五年后生产楚橙时不幸身亡。母亲去后,父亲忙于朝事对子女不上心,哥哥于她而言是除了外祖母最亲近的人。
楚行书长相随楚建业,爽朗清举,给人儒雅温厚之感。他是进士出身,如今在詹士府任职。
兄妹二人多年未见感情如旧,楚橙叫他:“哥哥。”
得知来接她的人是楚行书,楚橙心里的紧张忽就散了大半。虽不知楚家接她回汴京意欲何为,但有哥哥在总不会出事吧。
晚上尤府摆家宴,一家子用完膳,尤薛氏留下兄妹二人说话。
楚家强势,尤薛氏心知是留不住楚橙了,嘱咐楚行书:“到了汴京好好照顾你妹妹,她身子弱需仔细些。都说长兄如父,阿瑾已经不在了楚建业又娶了继室,橙橙的婚事需要你多操心。”
楚行书恭敬道:“外祖母放心,到了汴京有我和夫人护着妹妹。亲事也考虑过去,上个月挑好几位世家公子,只等橙橙去汴京相看。”
说起亲事,楚橙怯怯道:“我身子弱,汴京世家公子会愿意与我冲喜吗?”
“你是左佥都御史长女,亲姑母又是皇后娘娘,能娶你是他们的福分。”楚行书言之凿凿,“再说,汴京不缺妙手回春的大夫,民间不行还有宫里的,心疾早晚能治好。”
被楚行书这么一宽慰,楚橙郁郁的心情蓦地明朗起来,好像未知的汴京,楚家也不那么可怕了。
尤薛氏握住兄妹二人的手,嘱咐:“若在楚家受了委屈只管来信,外祖母亲自去接你。”
三日后,阴雨绵绵,楚橙告别外祖母踏上了去往汴京的船只。
开春,扬州渡口繁忙。因每年开春是各地贡物运往汴京的时节,船只运河调度紧张,只能几户人家坐一条船。
尤薛氏给楚橙准备的东西尤其多,有五十六只箱笼,都是金银和绫罗绣衣。乌泱泱的箱子被运上船只,楚行书亲自清点过后,扶妹妹去往船舱歇息。
船舱共两层,底下一层放置杂物和行李,上面一层六间客房,楚橙和楚行书各占一间,剩下四间据说留给另一家船客。
小姑娘长这么大头一次出远门,透过窗户瞧见外祖母站在岸边冲她招手,悲从中来稀里哗啦滚落一连串金豆子。
妹妹爱哭的性子楚行书是知道的,小时候这个漂亮的女娃娃就总哭。心口疼了哭,肚子饿了哭,糖果没了还是哭。
楚行书干巴巴安慰她:“橙橙,哥哥会保护你的,到了汴京先治病,再慢慢挑夫君,都会好的。”
楚橙抹了眼泪,抽噎着:“哥哥,家里为什么要我回汴京?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这事楚行书也不太清楚,他遇事总往好的方向想,就说:“是祖母吩咐的,许是你在扬州这么多年,想你了。放心吧,一切有我呢。”
如此,楚橙只得暂时不去想了。她哭累了,洗把脸忽听外面一片嘈杂,想是另一家船客到了。
“哥哥,是谁与我们同乘一条船?”
楚行书摇头,“我出去看看。”
走出船舱,楚行书瞧见一副熟悉的面孔,对方恰好也朝他望来。楚行书笑了下:“陆小侯爷,好久不见。”
两人是国子监同窗,但并不熟悉。当年在国子监,这位陆小侯爷骄傲恣意,有几分玩世不恭,总是一副散漫清高的样子,惹得不少世家子弟表面巴结背地里都想揍他。可论武打不过,比文也难企及,就连相貌出身这位小侯爷都高处不胜寒。
楚行书倒不想揍他,不过也不喜这人总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二人简单寒暄了一番。
原本寒暄完,陆长舟就打算回房间了,但他注意到楚行书占了两间客舱,其中一间客舱门口挂着粉色纱帘,一看就是女子住的。
他多问了一句:“子璋有人同行?”
从扬州到汴京水路要走一个多月,毕竟同是一条船上的人,楚行书不欲隐瞒,如实道:“还有舍妹。”
说完想起这位陆小侯爷不喜女子近身,赶忙道:“舍妹温婉娴淑,端庄最重规矩,不会打扰小侯爷的。”
话音甫落,就见粉色纱帘被掀开,一位俏丽的少女款款走了出来。她刚哭过,眼睛还红红的,目光意外与陆长舟撞上,明显也是一滞。
陆长舟忽然记起那天在百川书院,这姑娘找错人,差点摔跤,撞倒杌凳的冒失样子。
他移开视线,心道这位楚姑娘,可真是与温婉,规矩这些字眼一点都不沾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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