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晚上六点三十分。周覆终于将面前摊开像张难以下咽的饼似的文件处理完毕，不周山彻底夷为了平地，敲完最后一个字，他觉得自己完全够资格去拍肾宝片的广告了。

        他将扰他头疼的文件一把推到边缘，只要再施一把力，他就可以直接将它们全部丢下悬崖，或许他生出过这样的念头，只是最后被止住了。

        保住一条小命的文件悬在角落里瑟瑟发抖，颤颤巍巍地盯着对面人疲倦的脸色，只见他捞起丢在一边的手机刮了一眼，面容就变得更加阴郁，难以描述的失望爬上了他的脸。

        周覆望着手机，里面只有三条新闻资讯和十几条微信消息，而他最渴望看见的并未如他所愿地乍现在眼前。几个小时前他还可以拎着时差的借口来自我安慰，但眼下时差都不能成为救命的良药了，吞下去只是翻江倒海的苦涩。

        他忽然开始怀疑上一次的改变是否为真实，又或者是在眼下的世界里被删删减减了一部分内容。

        周覆取消了免打扰，无精打采地瘫在椅子上想天想地，手机里又弹出一条消息。闻见声响，他抬眼看去，兀自竹篮打水一场空，只是周立易发消息过来问他能不能去他家吃个饭。

        从早上睁眼到现在，好几个小时过去了，他仅是靠着一个鸡蛋灌饼、两袋小饼干和一杯水撑到了现在，算不上前胸贴后背，就是非常疲倦而已。

        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手指刚触及键盘就猛地发现还未从韩文调回来，于是又折腾了片刻，换回了中文二十六键。

        周覆：行，我马上从公司出去。

        周立易：嗯。

        周覆退出周立易的聊天界面，去翻赵宁的三十二条微信消息，清一色都是在丢炸弹，将他的手机屏幕抖得像是筛糠。

        他皱着脸，等着全部炸完了才给他回消息：晚上我去周立易家吃饭。

        赵宁回得飞快，像是一直都在抱着手机等消息。

        他问：那你怎么去？你连车都没有。

        周覆拧了拧自己酸胀的颈椎，想着开公司的商务车跑去机关单位高层人员的家中吃顿饭，算不算得上是一种另辟蹊径的业务。

        最后，他还是打消了这个危险且叛逆的不成熟念头，决定老老实实地找辆共享单车蹬着去家属院。

        乘着铁皮盒子坠下了楼，周覆在大厅里撞见了给男朋友送爱心盒饭的女孩子，耳垂上串着一对粉红色小毛球耳坠。两个人在大门口腻腻歪歪像连体婴儿，等到要分别时眼神都能拉出丝，仿若两根牙签上卷着的麦芽糖，硬生生塞了周覆一嘴的狗粮。

        他与难舍难分的小情侣擦肩而过时瞟了一眼男孩子手里拎着的饭盒，粉粉嫩嫩的，光是看着外表就觉得甜腻腻，一口咬下去能爆出草莓那样温柔的汁。

        男孩子依依不舍地抓着女孩子的手，委屈巴巴地说：“你要是能变成钥匙挂件陪我就好了，那样我想你的时候都能拿出来看一看。”

        女孩子笑着数落道：“你老是丢三落四，我要是变成挂件就走不动路，你就更看不到我了。”

        男孩子怒了努嘴，“那我就想方设法地把你带在身上。”

        女孩子哈哈大笑，踮起脚尖，抬手摸了摸男孩子的脑袋，“那我等着你把我带上。”

        好亲密，甜得像是被一瓶打翻的葡萄糖，周遭都是粉红色的爱心泡泡。

        周覆冷不丁地打了一个趔趄，恍然觉得这个对话非常耳熟能详，似乎不久之前他刚与人说起过类似的话。

        “你要好好的，在韩国要好好的，这样我才能想方设法把你带回中国。”

        “那我等着你带我回中国。”

        周覆怔怔地定在原地，脑子里陡然冒出的正确答案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他抬头望了望半昏半醒的天色，怅然若失的情绪死灰复燃，像是烧毁一座年久失修的老房子般的热烈。

        小情侣依依惜别了半分钟，最后以其中一方的断舍离而挥手再见，ue的高楼大厦沉默地俯视着两人，宛如握着发簪划出一条银河的王母娘娘。

        周覆望着女孩子远去的背影，瞧见她耳朵上粉红色小毛球转着圈地摆动，好似在拼尽全力拖着女孩子折返回去。

        他回了神，早晨被他从医院蹬过来的那辆已经消失在了原地，不知道是何时被人抢走了。共享单车不能上锁，也不属于任何一个人，所以周覆没理由去痛恨那辆车和骑走它的人。他只好拖着脚再去找一辆。

        晚上七点十二分。周覆在路上随便买了一点包装精致的礼品，被一辆小巧的共享单车驮着溜进了家属院，中途还遇到了几个已经退休的老领导。他不是非常熟悉，只是跟着他爸在时政新闻上见过几次面。

        两分钟之后，周覆在门口锁了车，一辆大g和红旗安安静静地停在门口，和共享单车挨得极近，像是爹妈领着儿子。

        他摘下眼镜揣进兜里，拎着挂在把手上的礼盒朝前迈步，走进去刚要敲门，门便被人从里面拉开了。

        周立易脱下了西装外套，露出里面略微褶皱的白衬衫，指了指门口的凳子，“门口把鞋换上。”

        周覆顺着周立易手指的方向坐下，一边脱鞋，一边看向门外的红旗，“我看外面停了辆红旗，你的还是你爸的？”

        周立易刮了一眼，不咸不淡地问：“喜欢吗？”

        周覆一挑眉，“咋了？我说喜欢你还会给我买吗？”

        “说不准你将来能开上。”周立易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你还真给我买啊？”周覆换上搁在鞋柜里的拖鞋，站起后蹬了蹬。

        周立易没吭声，只是意味深长地盯着周覆看了片刻，眼神看得周覆心里发毛，空落落地触不到底。

        周覆似乎是觉察出些不同寻常的阴谋诡计，眉头皱了皱，试探着着问了一嘴，“我现在能跑吗？”

        周立易拎着之前的话来搪塞，轻描淡写地回答，“鸿门宴死不了人。”

        “我……”

        “立易，你在门口跟小覆说什么呢？还不赶快进来！”未等周覆将嘴里的话脱口，正在厨房忙活的周母就半个身子探出墙壁，扯着嗓子喊了一句。

        “哦，马上就进来，”周立易转头回了一句，随后将门拉大，留出一个空间给周覆进入，“你现在也跑不脱了。”

        “我就知道来者不善，”周覆磨了磨牙，强忍着将周立易揍一顿的心思，不情不愿地跨入了门框，顺道将手里的东西塞进周立易的怀中，“你现在可以告诉我是什么事情了吧？”

        周立易关上门，彻底断了周覆的退路。他接过周覆推过来的礼盒，领着周覆继续朝前走，穿过玄关就到了宽敞的客厅，而那里正坐着一位戴着珍珠耳环的年轻女孩。

        他稍微侧过脑袋，小声说：“体育局副局长的女儿，刚从英国留学回来，二十五岁，她妈是我爸原单位的主任，她现在也是体制内，家底都干干净净。”

        周覆站在原地，越听越迷糊，越听越惶恐，隐隐约约从周立易突如其来的介绍中感到忐忑不安。他没有在意珍珠少女的身家背景，抓着周立易的衣袖问：“她是个单身？”

        “嗯。”周立易点头。

        周覆嘴唇打颤，“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周立易沉默了几秒，最终应了一声，“……嗯。”

        周覆两眼一抹黑，恨不得转头就捂着脸走。真他妈就不应该跨出公司的大门，干脆要不周山砸死他得了。

        他狠狠地咬了咬牙，“你不也是单身吗？再说了，你们体制内配体制内不是锦上添花吗？”

        “你比我大，先得帮你解决掉，”周立易瞥了一眼珍珠少女的侧脸，“而且她喜欢霸道总裁那一款。”

        周覆痛心疾首，觉得现在的霸道总裁文真的害人不浅，“我很像霸道总裁吗？”

        “但你是总裁，四个字占了一半。”周立易幸灾乐祸地笑了笑。

        周覆瞪着周立易扬起的嘴角，面无表情地说：“谢谢，现在我就去辞职。”

        说完，他调头就欲逃走，结果被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周立易一把逮住，生拉硬拽地将他扯到了珍珠少女面前。

        周立易随手将礼盒朝柜子里一塞，做起了掮客的工作，温和地朝珍珠少女介绍，“天骄，这是周覆，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刚回国的表哥。”

        好家伙，八字还没一撇就直接卖表哥了。

        周覆皮笑肉不笑，左手背到身后，狠狠地掐了一把周立易的手腕。

        周立易四两拨千斤地一甩，将周覆推到了珍珠少女的面前，“你快跟人打个招呼。”

        “你好，我叫周覆。”周覆率先伸出手。

        “你好，我叫申天骄，”申天骄大大方方地握住了周覆的手，轻轻地晃了三下，“易哥刚才还在跟我谈你。”

        周覆收回手，觑着眼刮过周立易，“他都喜欢瞎说，你别全信了。”

        申天骄捂嘴笑了笑，“周先生谦虚了，我对你还是有些了解的，易哥有没有瞎说我能拎得清。”

        周覆扯了扯嘴角，没有继续说话。如果放在谈判桌上，他或许还愿意主动与申天骄谈一些闲话，只可惜眼下知道了鸿门宴背后的相亲局，他就不太愿意交谈了。

        周立易拉着两人坐下，推了推桌上洗干净的草莓，“你们吃，我再去洗一点。”

        “不……”

        “谢谢易哥了。”

        周覆刚想要拽着周立易在原地坐下，结果申天骄抢在他前面说了话，没能让他将嘴里的言辞吐露出来。

        周立易低头凝视周覆的脸，装出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情与他对视。

        “……你洗快点，”周覆只好松开了手，“这点吃不了多久。”

        周立易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似乎是在憋笑，“行，我尽量快一点。”

        他提脚朝阳台的方向走，钻进一堆礼品盒里挑挑拣拣，最终从角落里捞出一只崭新的盒子，拎着它又折了回来，带进了烟熏火燎的厨房。

        申天骄指着周立易拎走的盒子，主动与周覆谈话，“那盒草莓很好吃，你等下可以试一试。”

        周覆问：“你吃过？”

        申天骄捻起一枚洗干净的草莓，张嘴小小地咬了一口，“那是单位发的扶贫货，我也领到了一盒，没打过农药，是自然生长的甜味。”

        周覆盯着申天骄咬过的草莓看了一眼，莫名觉得有些别扭地做作，明明能够一口气就咬下去的东西，她非要吃一口留一口。

        他转头去看电视，里面正播放着某品牌巧克力最新版的广告。淡妆的女生在巧克力的指引下遇到了正在樱花树下画画的男生，凑近之后发现画中的人正是不久之前在原地站着的自己，于是两人顺理成章的手牵手。

        申天骄望着广告最后出现的品牌名称，说：“现在的巧克力都喜欢和爱情挂钩，估计再过几年，鲱鱼罐头也需要出来卖一波了。”

        周覆忍不住赞同，“都很花里胡哨，柜台里面的钻石也就只是碳分子排列后构成的石头，结果被资本家营销一波后就身价翻倍了。”

        申天骄再次咬了一口草莓，将余下的也一起塞进了嘴里，“我不是很喜欢钻石，比起能作为货币的黄金，它除了能折射出来几道光外，就没有其它的优点了。”

        周覆又说：“那几道光也廉价，买个手电筒都比它亮。”

        “我也觉得是这样。”申天骄附和着点头。

        周母戴着厚实的手套，端着热腾腾的煲从厨房里面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目光瞥过正在客厅里有一搭没一搭聊天的两人，自信满满地一笑，转头就撞见了正捧着草莓出来的周立易。

        她连忙拽住了他的胳膊，阻止他去打扰两人的谈话，“你先把东西放这里，帮我去洗两个西红柿出来。”

        周立易刮了一眼桌上几乎塞不下的菜，无奈地说：“妈，我爸他今天又不回来吃饭，做那么多干什么？”

        周母翻了一个白眼，“你不懂。”

        “您别瞎操心了，他们两个人要是能成就能成，不能成你摁着脑袋都不行，”周立易不是傻子，自然能听出周母的弦外之音，他不顾周母的阻拦，转头对着两人大喊一声，“天骄，周覆，可以过来吃饭了。”

        周母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自家不成器的儿子，闷闷不乐地转身钻进了厨房。她再度出现时三人都找好了位置，周覆与周立易坐在一起，申天骄坐在周覆的对面。

        她捧着碗筷笑着迎了出来，一边分发，一边说：“好几年没有见到小覆了，在国外生活了那么久，这回总算是能安安心心地待在国内了，以后时不时还能来我这里吃个饭。”

        周覆摇摇头，“嗐，这没法子打包票，指不定以后还得被派出去。”

        “为什么？”周母疑惑，“我听你妈说你都被调回总部了。”

        周覆起身接过周母递过来的碗筷，“这还不是上头一句话的事情？说不准再过个一两年，哪里又要建个子公司，然后就把我踹过去了。”

        周母不动声色地刮过申天骄的脸，“你们公司那么多人，总会再找其他人去的——天骄的单位好像之前也有一个和你差不多情况的，在匈牙利磨了几年，回国后直接升了副局长，十几年了都没见再往外调过。”

        申天骄应了一声，抬头笑着说：“其实外调也没什么问题，更能够锻炼自己。”

        周母心满意足地拉开椅子坐下，笑呵呵地招呼着大家都拿筷子吃饭，着重介绍正中央摆着的煲，那是她耗费好几个小时捣腾出来的东西，里面的食材也都是在农家乐里面买的野生货，绝对纯天然、无污染。

        申天骄虽然年纪小，但人情世故倒是了然于胸，时不时就夸赞一番周母的手艺，弄得周母笑得花枝乱颤，恨不得收了她做自己的干女儿。

        相较之下周覆和周立易的话就极少，甚至沦落为了两个女人的背景板。

        周覆小声问身边的周立易，“你有什么人脉是mic的吗？要能说得上话的那种。”

        “mic？”周立易夹菜的手猝然顿了一下，皱了皱眉，“你说最近那个研发全息宇宙的？”

        周覆应了一声，“有能介绍的人吗？”

        “没有，”周立易夹了一根淋着透亮清油的白菜在碗里，“ue不也是搞研发的吗？那一行你应该比我更熟。”

        周覆略微有些失落，低头扒拉了两口饭，觉得碗里的鸡肉并不太好吃，“行吧。”

        总而言之，这段饭吃得远不如它表面上的兴致盎然，周覆听着周母与申天骄的谈话，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照着这个架势来看，申天骄已经成功捕获了周母的芳心，就差直接推着两人进民政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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