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李度希眨了眨眼，像是在消化吸收周覆这个奇怪的梦境。他发觉周覆似乎陡然变得很沮丧，就像是做了坏事被赶出家门的小孩，但思来想去小孩好像又没有什么错误，不过只是说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梦而已。

        他若有所思地放下手里的筷子，去拨弄左上无名指上的戒指，它折射出来的光闪了周覆的眼睛。

        周覆本能地眯了眯眼，接着便扭过脖子去找光源，不成想撞见正笑得花枝乱颤的李度希。讲真的，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李度希的笑。

        他以前总觉得笑起来有梨涡的男孩子没有阳刚之气，甚至对那些为了两只窝专门去做医美的人嗤之以鼻，现在却蓦地惊觉自己一开始就大错特错，嘴角有梨涡的男孩子超级甜。

        李度希笑够了，转头过来对上周覆的眼睛。他似乎很喜欢去看着别人的眼睛说话，几次三番都能直视周覆说完一大段，“所以，你是在担心我吗？”

        周覆犯了难。他该说自己在担心他吗？

        他有些拿捏不准，也没有过往的记忆能给他一个参考，搜肠刮肚一番后依旧无言以对。

        李度希见周覆闭口不言，也不去强迫他给一个答案，低头继续往自己嘴里塞食物，慢条斯理地咀嚼，“梦与现实都是截然相反的。”

        周覆默默地在心中暗自反驳：还有预知梦呢！

        “所以这些都不会发生，”李度希顿了顿，“我也不会是仆人。”

        周覆又想：但这些都真的灵验了。

        李度希是个正儿八经的科学家，不信奉怪力乱神之说，就算周覆将自己的故事摊在明面上来跟他娓娓道来，连着明天的彩票号码也一并告诉他，只怕他完全不会相信一分一毫。除非周覆能够用科学的方式向他证明未来——论证一个人的过去可以靠着他的档案资料，但论证一个人的未来根本就是无解的难题。

        所以到头来，李度希仍旧还是逃不脱跌落神坛的结果。

        “李度希，如果，我说如果啊，”周覆再三强调，像是要将“如果”二字刻在从嘴里蹦出来的每一个字上，“如果你的国家背刺你，你还会爱它吗？”

        李度希斩钉截铁地说：“那一定是我犯了不可饶恕的大错。”

        周覆磨了磨牙，又在上面加了一个条件，“如果是你没有错呢？”

        “不会的，我的国家对我很好，它给我了荣誉和光环。”李度希飞速摇头，像游乐场里嚣张跋扈的大摆锤。

        愚孝，完完全全就是愚孝！科学家难道都是一根筋的人吗？！

        面对李度希油盐不进的态度，周覆恨不得将自己的记忆全部塞进他的脑子里，让他好好看看未来他所信仰和拥护的，是如何折断他的翅膀。

        周覆被气得半死，吹胡子瞪眼地对着面前的饭撒气，拿筷子将一片白菜叶子戳得稀烂，一片不够就再去拨一片，直到将所有的食物都折腾得四分五裂才肯偃旗息鼓。

        明知未来而无法做出改变，那么将他送来又有什么意思？

        大街上经过的人偶尔几个瞥见呲牙咧嘴的周覆，纷纷侧目朝他探去疑惑的目光，然后又望着他面前惨不忍睹的白菜，张嘴叽里咕噜地指着他说了几句，好似在为那些殃及池鱼的白菜讨一个公道。

        李度希自顾自地品尝着面前的吃食，斯斯文文像个女孩子。他无法共情有着未来记忆的周覆，就像飞鸟永远无法与游鱼感同身受。

        便利店的小铜铃铛反反复复地作响，进店光顾的客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换下一个进来，就这样持续了许久，但从始至终都无人抱着东西坐在两人旁边。

        吃到一半的时候，周覆终于又说了话，“李度希。”

        李度希应了一声，“嗯？”

        “你的学术有漏洞可以钻吗？”周覆思忖了良久，干脆换了种法子。

        如果动摇不了李度希，那就想方设法根除源头，只要将一切的毒瘤扼杀在它尚未成型的时候，它便无法被滋养成为夺人性命的癌症。

        “啊？你在说什么呀？”李度希瞪大了双眼，一脸不可思议地凝视周覆的脸。

        “算了，”周覆看着李度希的表情，突然又泄了气，“你当我发疯好了。”

        专业的医疗检查仪器都未抬上桌，病人怎么会相信医生空口无凭的诊断结果呢？更何况周覆还算不上精明的医生，顶多是个在街边摊卖狗皮膏药的药贩子。

        “其实没有什么是不会出错的，我们实验室里的仪器有时也会给我们一个错误的结果。”李度希抬头望向苍穹，周覆所说的那片挡住太阳的云早已无影无踪，“伽利略在比萨斜塔上挑战成功了亚里士多德，惠更斯的波动说战胜了牛顿的微粒说，所以我的观点在未来或许也会被推翻。”

        “你不怕被骂吗？”

        “骂？”李度希无法理解周覆的措辞，“为什么要骂我？”

        “因为你有了过错，不再符合他们的心意，所以他们就开始攻击你了。”

        李度希笑得前仰后翻，惹得店员频频转头去瞪他们两人。他转头对店员双手合十，做了一个抱歉的手势，“你听说过牛顿因为一个观点的错误而被世人唾骂吗？”

        周覆在这不足一小时的时间里，已经哑口无言了无数次。他在商场与酒桌上同各路妖魔鬼怪对抗，于觥筹交错中相互试探口风。那般难熬的环境下他都能云淡风轻地应对自如，眼下却因为一个李度希而头疼不已。

        眼下的李度希太天真了，是温室里被呵护着长大的白玫瑰，是不曾见过人间百态的金枝玉叶。在他的世界观里，似乎所有的人都是相由心生，慈眉善目的人就一定不会杀生。

        在他句句都是人间值得的言词里，周覆想要掰过他的肩膀，一字一句地对他说不要相信和他整日待在一块的同事，最好离他们十万八七里远。

        但话到嘴边打了个旋，又无声无息地被吞了回去，终究还是没能抛头露面。

        一群朝夕共处的研究伙伴，一个见面次数屈指可数的敌对公司高层，傻逼都知道应该更加相信谁嘴里的话。

        周覆的脸上没有在商场上精妙的伪装，以至于李度希只消瞟上一眼就能将他的情绪看得一清二楚。

        “你为什么不高兴？”

        “因为我即将又要看着一颗星星陨落了。”

        周覆生出一些无能无力的惆怅，垂头望着碗里七零八碎的饭，干脆撂下了手里的筷子。

        “你还看过哪颗星星陨落吗？”

        周覆一把推开残羹剩饭，嗓子里挤出沉闷的单音，“嗯。”

        “他是啊？”

        “不能说。”是你啊！

        “不说算了，”李度希努努嘴，良久之后，他抬手戳了戳周覆的胳膊，又轻声问，“你是不是担心我走上他的老路，所以才跟我聊这些奇奇怪怪的问题啊？”

        隔着一层衣服，周覆感受到对方的指腹正在朝他试压，力度不大，橘子皮都戳不进一毫米。

        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李度希笑了笑，眼底闪着金亮的光，完全可以比肩大气层外触不可及的太阳，“世界上没有顺风顺水的成功，登顶的道路如果都是康庄大道，那么就不存在只有一顶王冠了。”

        道理周覆都懂，但人都有私心杂念，刚正不阿的叫做ai，“但我就是希望你能顺风顺水，最好能顺一辈子。”

        李度希注视着周覆的一举一动，捕捉着他脸上每一块肌肉运动时形成的微表情，希望能找到一星半点的破绽，“为什么你这么希望我成功啊？按道理来讲，你应该是世界上最不希望我成功的那一类人。”

        周覆沉默了许久，不痛不痒地说：“……我很惜才的，所以看不得天才受难。”

        有些事情拎出来讲就是很可笑，敌人都在期盼他一辈子安安稳稳，而成日里道貌岸然的伙伴却日日夜夜都在盼望他跌入泥潭，最好再也爬不起来。

        李度希的语调轻巧，是一阵拂过嫩绿枝叶的风，“但天才总要受些异于常人的苦难才对，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天才都是残缺不全的。”

        “……”但你的大风大浪好像从来都未曾放过你，至始至终都不愿意露出一星半点的天光来给予你希冀。

        或许是盒饭里面的咖喱咸味太重，李度希吃到一半实在有些受不住，起身又去刷了一杯草莓味的酸奶，拧开瓶盖后直接一口气闷了大半。

        周覆看见他喝酸奶，也去捞自己的那一瓶来喝，里面混杂着的细碎果粒被他用牙齿咬得支离破碎，随后，跟着酸奶一同顺食管滑下，落进了他的胃里。

        酸奶不大，仅有哇哈哈体积的三分之二，走的是那种可爱路线，虽然好看精致，但扛不住灌，顷刻间就一干二净。

        周覆又唤了身边的人一声，“李度希。”

        “又怎么啦？”李度希无可奈何地扶了扶额，被周覆断断续续地念了几次名字，他都快被迫产生应激反应了。

        “你……”愿意来中国吗？

        酸奶里面是含了低浓度的酒精吗？

        后面的话周覆来来回回尝试了许久，在容积还不如一只气球的口腔里转了无数个圈，撞在坚硬的牙齿上折磨得他呲牙咧嘴得疼，结果依旧和其他几次的下场一样，没能在李度希闪着光的眼睛里逃出来。

        “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想说——你牙齿上有菜叶。”

        “西八，我都没有吃过菜，你少瞎说！”

        周覆噤了声，两只手去拨弄轻飘飘的酸奶瓶。其实里面还剩了一点，只是它们固执地粘在塑料壁上不肯下去，再加上瓶口设计得太小，无论如何一杯酸奶里总要留下一丝一毫。

        他找了一个拙劣的理由去搪塞李度希，也不管这个理由是否合适。好像除去他的本意，其余的假话都非常无所谓。

        李度希从兜里捞了一包拆封过的纸巾，拨开胶带黏着的塑料盖，从里面抽了一张递给周覆，随后又给自己留了一张，不多不少，刚好两张纸，正好将它用完。

        他抬手擦了擦嘴，“我和你交换一下电话号码吧，以后好联系。”

        周覆捻住纸巾的手指抖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提醒他说：“我和你是对手关系，私联是要被杀/头的。”

        “你和崔社长不也私底下有来往吗？那照这样说你们也是要杀/头的。”李度希将用过的纸巾丢进盒饭里，伸手去拿他丢在桌上的手机。

        李度希说得的确有几分道理。周覆就这样鬼迷心窍地跟着他一起掏出了手机，“kakaotalk有吗？”

        “有啊。”李度希摁在拨号键上的手指顿了顿。

        “你id告诉我，我加你。”周覆在手机桌面上翻找黄棕相交的软件。

        “你的手机号码不方便吗？”

        “我的号码全都在处理业务，如果你跟我打电话，我会觉得你是要和我谈工作。”

        李度希恍然大悟，退出拨号软件去找搁置了许久的kakao，“那你怎么跟你家人聊天啊？不会也用kakao吧？”

        周覆不假思索地反驳，“那肯定不可能啊，我们有自己的聊天软件。微信知道吗？它比kakao容易上手多了。”

        “没有听说过，”李度希一边去打开软件，一边冲周覆摇了摇头，“我能下吗？”

        “我估计不行，”周覆觉得悬乎，琢磨了一下又说，“你可以找个梯子试试。”

        李度希似懂非懂地颔首，调出自己的id念给周覆听，“ldx-05。”

        “啥？”

        “ldx-05。”李度希又念了一遍。

        周覆错愕地抬头，伸长脖颈去望李度希的手机屏幕，“韩语不应该是leedohee-05吗？”

        “我在中国待过一段时间，所以会一点点的中文——你好、谢谢、再见、明天见……”李度希怪腔怪调地拎出了几个日常的词汇念给周覆听，掰着指头算着数，“你知道我的中文名字怎么写吗？”

        或许是因为他平时用韩语说话的尾调就偏软，所以从他嘴里蹦出来的中文也软软糯糯像个南方女孩，折磨得周覆心里痒痒的，是波斯猫蓬松的尾巴轻轻划过手背的酥麻。

        周覆当然知道他的名字怎么写，但鬼使神差地还是摇了摇头。

        “那我写给你看啊！”李度希笑得灿烂，嘴角的两只梨涡再次撞入了周覆的眼里。梨涡本身应该算作一种面部缺陷，但在李度希身上则成了锦上添花。

        李度希提起右手手腕，推开吃完的盒饭腾出一大片地方，然后伸出食指在木质的桌面上划出自己的名字。指尖破开空气，在与木桌摩擦时产生不轻不重的声响。

        他一笔一划写得极其认真，就像幼儿园第一次学会写名字的小朋友，眼中闪烁着愉悦的光芒。

        “李——度——希，”他写一个字，嘴里就念一个字，最后一竖落地，他笑逐颜开地转头去看周覆，“你看懂了吗？”

        周覆凝望李度希兴奋的表情，倏地萌生出想要逗弄他的心思，一摊手，无奈地说：“李老师，你不留下点痕迹出来，我怎么能懂啊？”

        “西八，你好笨啊！”李度希努努嘴，朝周覆摊开掌心，“你能调成中文拼音吗？我打给你看。”

        “哦，你等等。”周覆在设置界面上捣鼓了一阵，顺利将韩语改成了中文，接着，便把手机递进李度希的手掌心，“喏，给你。”

        手机上还残留有周覆的温度。李度希接过后目光飞速在键盘上梭巡了一遍，然后果断地下手在二十六个字母上戳戳点点，滑动弹出的一系列眼花缭乱的文字，从中抽取了三个正确的打在了屏幕上。

        他将手机还给周覆，一本正经地说：“这下你知道了吧？”

        “李度希。”周覆不再用韩文去念他的名字，而是照着中文的音调去吐词。

        “我很聪明吧？中文有成千上万种组合，我都能把我名字的拼法记准确。”

        “嗯，你是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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