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说爱

我排着董于蔺坐了下去。

        窗前放着一张长条木凳子，这种凳子如今已经不多见，我自己都只能记得似乎应该在几十年前的小学校里才有的这样子的凳子。

        这家餐馆的老板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还是以前一直保留下来的长条木凳子，就这么被放在窗前，董于蔺坐在上面看窗外的风景。

        现在我也坐在上面看窗外。

        已经是晚上九点。

        窗外仍然有寒意透进来，我今天学了乖，出门披了一件厚外套。

        窗外四周一片漆黑，不远处能看到两座山间那片点点星星的城市灯光。

        灯光犹如萤火虫一般，点缀着那片城市，小而聚焦似的亮，更远处，是一条长长的灯路，从夜空划过。那是高架桥上的路灯。这条路我认识，刚才一路就是沿着那条灯光寻过来。

        眼前静寂，那片灯光之处，都是人间喧哗。

        我看得痴了过去。

        我们两人就那么坐着安静地看着这样的风景，一直默不作声看了足足有半个小时。

        终于，我回过神来，转头对他说：“你家里人找你，很急。”

        董于蔺没有说话，还是出神地看着窗外的那片遥远的灯光。

        我伸手出去拍拍他的手臂。

        他反手握住我的手。

        我心里一动，条件反射要把手收回来。

        董于蔺握紧了双手。

        他终于转头来看我。

        我看看他，又看看他握住我的手的手，蹬着他。

        他松开了手：“很好，今天没有上次那样凉。”

        我收回手，嘟哝着说：“我的手当然是暖的，我是活人。”

        董于蔺说：“我总觉得你一直都是凉凉的。”

        我争辩：“那是因为我太过辛苦工作，所以透支显得凉。”

        董于蔺摇摇头说：“我说的凉，不是这样的凉。”

        他站起来，走到窗前站定一会，缓缓地说：“诺一，你知道的，我是很喜欢你的。”

        我一听，慌了神。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里说，不知道为什么要现在说，不知道为什么要明说。

        他下一句想说什么？

        我要让他说得不是另外那样的意思。

        想到这里，我马上说：“你自然要喜欢我，我在你的业绩里也立下汗马功劳。”

        董于蔺看着我微笑说：“我欣赏你的勇气，那种奋勇直前的勇气。”

        我心里想，这个也算正常。

        我的确有勇气，而且我有足够的勇气，不过，这样的勇气并不是天生的，是后天被逼迫出来的。

        董于蔺接着说：“我喜欢你的聪慧。”

        我心里又想，这个是，我也觉得自己有智慧，不是智商，是智慧。

        我一直认为智商是理解能力强，办事效率高，很多事情能显得聪明，但是智慧不是。

        智慧有时候更多体现的是技巧。

        听到这里，我说：“我算是一个好员工，是不是？肯为公司辛勤付出，不但包括我的体力，还包括我的脑力，甚至是脑力背后的思考力。”

        董于蔺转过身来笑：“才夸你，你就上了天。”

        我们此时居然已经忘记了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有一群的人在急着找他。

        我低头自嘲笑笑：“我经常夸我自己，不是因为得意，是因为要自己给自己加油，给自己鼓励，给自己打气。”

        董于蔺看着我说：“这就对了，所以，这个就是我喜欢你的原因。你知道，我去找你，是因为莎莉向我推荐你。”他顿了顿，“莎莉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

        莎莉！

        那个曾在我眼皮底下晃来晃去的一个看不起眼的助理，一个在董氏集团旗下一家小小的子公司的职员，就是董氏的千金。

        茉莉猜测得很准。

        董于蔺说：“她来和我说，哥哥，这个女生不同常人，她够聪明，够坚忍。如果你要找人来帮你，她会是个不错的人选。”

        我方才明白。

        董于蔺回过头去，又看着窗外，过了几分钟后才又说：“我不知道莎莉看人是不是够准，通常董氏不对外招人，内部的人才也会重重选拔，后来，我找了陈太帮忙。”

        陈太！

        我心里一呼。

        董于蔺说：“陈太在董氏公司有几十年的工龄，什么样的人她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已经算得资深了。有时候，连老太太都要听她几分话。陈太先把你放到行政部，想了解你的能力，接着又把你放到销售部，最后，才和我推荐了你。诺一，你过了陈太那关，后面几乎就没有人再说什么闲话。原来你在那家公司的负责人，因为没有举荐人才，所以被我们降了职。”

        我听得心中情绪几次起落，这里面原来有这许多曲折，我竟不知道。我这一路过来只知道凭借自己的努力，想很多方法达到自己要达到的目标。

        我脸色还是不动声色，没有表情，不感激，不惊讶，淡定。

        我知道，以我的努力和智慧，这个是迟早的事情。

        董于蔺接着说：“你看看，这就是我说你的凉凉的感觉。如果换成是别人，这时候早就激动，或者情绪就起来了，但是你没有。”

        他弯下腰来看我的脸：“有时候，诺一，我真的不知道你是在想什么。我很多时候都在想，金诺一，这个女生，脑子里到底在想要什么？为什么显得比平常同龄的女生似乎要成熟很多？虽然聪慧，不过，这样的聪慧，应该不是同龄人应该有的。”

        我坐着没动。

        今夜是个好天气，外面有几桌客人已经陆续散了，门外的车辆启动声和离去的声音已经渐渐静了下来。

        又只剩下董于蔺和我。

        董于蔺直起身，又说：“我让戴斯门安排南非之行那么密集，是因为我想知道你的耐力如何，包括提前时间，也是我让他那么做的。”

        我哭笑不得。

        那场差旅原来如此。

        董于蔺说：“让你去参加拍卖会，也是想知道，你到底聪慧的程度到了那里。结果……我发现，你超出我的预想。”

        他原来一路都在考量我。

        “我可算通过了你的考试？”我仰起脸问他，带些自傲，也带些许生气。

        董于蔺摇摇头：“我并不是在考验你，我一直是在对自己说，董于蔺，你若喜欢这个女生，你就要喜欢她到底，但是，她是不是能容忍你的个性，是不是能容忍你的不好的习惯，比如有时候不近人情，比如有时候没有解释，她会不会接受。”

        “然后呢？”我沉默了一会问。

        “然后？然后我发现，这一路过来，刚才的那些问题，我已经不会再问。”

        “为什么？”

        “因为……我发现，我不是喜欢上你。”董于蔺走到我面前，蹲下来，握住我的手，诚恳地说，“我原来，是爱上了你，你的勇气，独立，智慧，这些都让我觉得，那些问题，根本就不应该来问。所以……请你千万别怪，我这一路这么荒唐地安排。”

        我头脑空白五分钟。

        “董少……你知道……我……”我开始语无伦次。

        他站起来，说：“今天晚上奶奶召集家里人吃饭，这个我当然知道，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但是，对于我来说，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我被这样的话题转得有些回不过神来。

        董于蔺环视着周围说：“因为今天，是这里开业的十年周庆。十年前的今天，这家店开业了。”

        我终于惊讶。

        惊讶得要叫起来。

        这家看上去简陋得要命，简直象快要倒闭的餐馆，居然已经有十年了。

        就算一般的公司，都未必百分之百有十年的经营年限。

        不过，这家店的开业和十年周庆，和董于蔺有什么关系呢？

        董于蔺看看我疑惑的眼神，微笑说：“这家店，十年前，是我母亲的父亲的产业。”

        原来如此。

        我恍然大悟。

        难怪他缺席今晚的家庭聚餐，他母亲已经不在那个家族，这里又是历史尘埃的纪念，自然会更重要一些。

        董于蔺慢慢地说，就象讲一个远久的故事一样：“我母亲，那年从这里出去，到外面去，遇到了我父亲，当时她的父亲没有同意，说是门不当户不对，不会长久。母亲当时那样年轻，不管不顾地跟了父亲，生下了我。几年后，父亲遇到另外一个人，放弃了我母亲，娶了新人。”

        我怔怔地听着这个被轻描淡写说出来的故事，那些年，这个故事里应该有很多眼泪和情节，既复杂又简单。复杂到我们无法去体会那些年的仍然年轻人的想法和境遇，简单到这么样的一个故事寥寥几句话便已经概括完毕。

        “母亲带着我回到这里，又过了几年，父亲找到我们，送我去国外读了书。我们一直很少见面，等我毕业，开始做事，去接了母亲和自己一起。这里，就卖给了现在的老板。说是卖，其实不过是一个手续，我们没收钱，这里虽然不能日进金斗，但是勉强维持居然也能那么过几年。老板也是打算在这里养老的人，所以，这里你看不见繁华。来的都是熟客。”

        “你后来怎么会回来呢？”我问他。

        这个故事，和我何其相象。

        他自顾自笑笑：“我在外面，工作还是很顺利的，人工也不低，直到前年，陈太来找我。”

        陈太去了一趟国外，去找董于蔺，带着董事长的意思，希望董于蔺能回到家里来打理家族的生意。

        董于蔺的父亲娶了自己后来心仪的人，生了个女儿，就是莎莉。

        董家和翁家的明争暗夺，让董于蔺的父亲深深觉得没有男丁来帮忙，女儿又还没到那个能力，所以让陈太去找董于蔺回来。

        “他供我读了那么多年的书，我总要还这个人情的，就算不是我自己的父亲。”董于蔺说得一字一句都那么困难。

        他忽然回过身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伸出手握住我的手说：“诺一，我在国外已经有自己的房子，房子前有一块空地可以种花，也可以种菜，等我把翁氏的生意改成了董氏的名号，你愿意不愿意和我一起回去？”

        我凝视着他半晌，头脑里来来回回想了很多事情，此时才想到问：“董少，不，董于蔺，你真的想好了，要我跟着你么？”

        董于蔺点点头说：“我不知道你以前是什么，我不管你以前是什么，你既然已经出现在我视线里，我既然已经决定要带着你，当然就是要你跟着我。”

        我失笑：“董于蔺，你只问你自己要我跟着你，你都没考虑如果我不愿意怎么办？”

        董于蔺说：“我有想过。我有想过，如果有一天我问你，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如果你拒绝，我会怎么办。”

        “你会怎么办？”我反问他。

        董于蔺说：“我先想想，自己是不是有被考虑的理由。我读过书，受过高等教育，我有自己的事业，就算不在董氏里，我也能有自己的事业，又不是没有在集团公司里做过高级职员。不论是高级职员，或是在董氏里做，我都是凭自己的能力。这是第一点，我能养得起家。”他朝我眨眨眼。

        我又笑一次。

        董于蔺看着我说：“我从认识你开始，一直到现在，我什么时候都会想到你，我和你在一起，让我很清醒地知道自己是谁，我喜欢看见你笑，喜欢你站在我身边的样子，我甚至喜欢你嫌高跟鞋太高跺脚的样子。”

        “但是我不喜欢你送给我那套黑色的晚礼服。”我故意扳着脸说，“我喜欢颜色鲜艳的衣服。你第一次在电梯里遇见我，我就已经抱怨过了，但是你不记得。”

        他轻轻笑：“我不是不记得。在那样的拍卖场合里，我们还就只能穿黑色。”

        “胡说，我看到有一个女的，穿得时髦，也不是黑色，而且还坐在前排。”

        他看着我的眼睛说：“你如果知道她是谁，你就不会羡慕她穿得时髦，不是黑色。”

        “她是谁？”我好奇地问。

        “那次拍卖，全部都是她家的东西。她将所有自己留下的古董全部拍卖了，来偿还银行的欠债，因为生意失败。多说一句，她所有收集的古董，都是老太太中意的东西。因为……她曾经是老太太的好友。”

        “怎么可能？那么年轻！”我失声叫。

        “你看她背影年轻，实际已经和老太太年纪相当了。”董于蔺说。

        我喃喃自语：“怪不得我拍个小花瓶老太太都喜欢，我还以为是自己够聪明，能够估得出来你们要的是什么。”

        “她要将自己的宝贝卖出去，要穿得花一些，时髦一些，总不会有人去责怪她的，心情只能这样来调剂。”董于蔺叹口气，“你还希望自己是她么？”

        我立刻将头摇得像拨浪鼓。

        正在这个时候，我的电话响了起来，我打开一看，是陈太。

        我将电话递给董于蔺，他又叹口气：“刚才还在仙境，现在回到人间。”

        我捂嘴笑笑，示意他接听电话。

        他无可奈何地接过电话：“陈太，是我……是，我临时有事，所以没有告诉他们。我的电话遗落在办公室里，所以没接到。”

        我斜睨着他的电话插在外套的口袋里，因为调了静音，所以他没看。

        也是不愿意看，所以调了静音。

        我静静地等他和陈太通完话，将电话还回给我，我收好了电话后，再看看他。

        他站起来说：“我们回去吧。”

        我点点头，说：“我开了藤叔送来的车。”

        董于蔺说：“陈太和我说过了。我们先开车回公司，我送你回去。”

        “你不去那场家宴了？”

        董于蔺说：“已经结束了，还去干什么？再说，我也不是主角，不过大家有人假装找我很急而已。”

        “那你怎么交代？”

        “有什么可交代的？我也不用交代，不去就不去了，等会回到家，和老太太说我母亲找我有事，他们也不敢问我。”

        “这个就是大家不愿意得罪你的原因了，我怎么觉得你母亲现在在他们看来，比谁都要权力大。”

        董于蔺说：“先负于人，就是这样的结果。当时，要我父亲娶新人，老太太也算有功劳。”

        我自然听出这句话的反意，顺口问了他一句：“你父亲娶的新人是谁？”

        “你见过的，他们叫她欢姨。”

        我想起那夜叫美丽的那个漂亮的混血儿扑到一个中年贵妇面前叫欢姨，还有那个随董于蔺到屋子外面找老太太的人。我只记得事情，不记得长相。

        我站了起来，说：“我们走吧。”

        他过来抱了我，轻声在我耳边说：“金诺一，我爱上了你。”

        我沉默了五秒钟，然后莞尔一笑，在他耳边回答说：“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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