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婚夜

画面不断闪烁着，而后就此断裂。

        管缙就孑然立于那灌风的崖底，他目眦欲裂，运转着灵力向那道坠落的身影飞身而去。

        可明明那衣角近在咫尺，他却摸不到任何。

        一声空响，他的脑中一片骤白：他没有接住青双。

        管缙蓦然睁眼，胸膛不断地起伏着，蕴藏着后怕与恐惧。眼前，还是漆黑的一片。水滴依然滴滴答答地落在石头上，发出那般无趣而腐朽的声音。

        “断在这儿了？”那道声音“滋滋”地讪笑着，就像是在幸灾乐祸。

        “有人来了。”它就像是完成了什么任务，如释重负地道别，“自求多福吧，仙首大人。”

        管缙却还在黑暗中愣愣地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如今有些后悔了。

        原本只是想着听听属于这个世界“管缙”的故事，可他却难以自拔地让自己成为了故事中的“管缙”，去经历他与小师姐那走马观花般的十年。

        那样温柔的小师姐，但又多了些恶劣的小师姐，像青双，又有些不像青双。

        管缙靠在暗牢里那面湿润的石墙上，渐渐放空了自己。他阖上眼睛，装作自己是晕过去了。

        两个男人穿过他的臂弯，将他从草垛上架起。半拖半挪的，他已经不知被移到哪里去。

        管缙听到水流声，听到男人的低语，又听到花瓣落到水面上时，那花猝然瑟缩的声音。

        “将他彻底洗干净了，再送到青又大人的婚房中。”

        “是，月恒长老。”

        管缙听到这样的对话，微微睁开了眼，看见那男人正沉声吩咐着底下的男性侍者。

        弯月般上挑的狐狸眸。老熟人了，是沈月恒。

        管缙现下已经不觉得意外了，同时也不再对这张熟悉的面孔抱有期望。

        “他十有八九也没有关于之前的记忆。”管缙心中猜测道。

        而事实也确实如此。

        当沈月恒察觉到他的目光，同样也转过头审视着他。片刻后沈月恒才开口愤愤道：“真不知道你有什么地方特别，这样吸引她。你这样对她，她竟还要与你成婚！”

        他一下子蹲下身，袖间悄然伸出的窄小利刃紧密地贴上管缙的面颊。

        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凉。

        “伤害她的后果，你自己清楚。”那压着的力道又重了许多，“好好服侍大人。”

        管缙偏过头，却一言不发。他此时正狼狈地遮掩着内心的波涛汹涌。

        成婚？管缙不禁恍惚，他难以相信自己听见的。

        管缙从未奢求过与谢青双成婚，他亦不奢求光明正大地站在谢青双的身边。

        即使每日只是端端正正地跪在大殿冰凉的玉石之上，手上举着那笏板。

        但身处群臣之间，挪低笏板的位置，与她偷偷对上视线。这个认知，就足够让他浑身的血液滚烫起来，胸中藏着的弦，便会兴奋地发出嗡鸣声。

        在这段不稳定的关系之中，他那样卑微地祈祷着，得到她的一个眼神。

        而如今，他竟是能够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实现那难以抵达的幻想。

        他觉得自己从未这样卑劣过。自持着并非是故事中的管缙，此时却庆幸着，渴望着成为他、代替他。

        然后与青双成婚。

        天色浓重得能滴出墨来，狰狞的闪电将天幕撕开一角。雨帘骤然落下，在石砖上填起了一层水波，连连激起一片水花，风卷着那雨泼到了屋檐之下。

        他被浸在水中，身上还未完全痊愈的伤口渗进了水，痛感跳动着，一抽一抽的。

        捞起来后浑身湿漉漉的，但没人为他擦干，而是直接被裹上了红绸，送上了圣女青又的婚床。

        一根鞭子松松垮垮地束住了管缙消瘦的手腕。

        绵软无力的双手被举过头顶拘着。衣袖未能遮住他的腕骨，那皮肤上细小的青紫经络凸起。

        青又今日又换了一套新的婚服，还是那样红，衬得她美艳无双。可这红色却忽的一下刺中了管缙，令他回想起那记忆中戛然而止的景象。

        她没有发现管缙情绪上的异常。

        “它倒乐意缠着你。”青又将目光投放到那鞭子上，哂笑着，“不如来和它打个招呼吧。”

        “湛巫……”管缙听从了她有些荒唐的要求，但又失了力气，只软绵绵地说着话。

        “听神医说，你那脑袋一磕，忘了许多。如今看来，竟是真的。”她笑了笑，语气轻快，“湛巫早就碎了，它现在被重塑，已经重新取了名，唤作湛灵了。”

        青又此时似乎对他有着用不完的耐心，甚至还笑着和他解释着。

        管缙却像是被故事中的他同化，他心头流露的那股酸涩的委屈弥漫开来，包裹住他的整颗心脏。过去的记忆如同一股洪流，劈头盖脸地向他迎面冲来。

        “师姐。”他看着青又温润的模样，说出的话顿了顿，不三不四的，又刻意地叫了句，“姐姐。”

        像是在撒娇。虽然不成样子，偏偏又有几分反差的可爱。

        他竭力勾住青又的手，一如他当年的那个夜晚，那样大胆地去做，甚至更添放荡。

        青又自然不会拒绝这送上门来的殷勤与勾引。

        “弯腰。”青又将那鞭子解开，扬着下巴，轻佻地命令他。

        他眼睛微微睁圆了，但仍是咬着唇，顺从地撑着墙弯腰，乖顺得就像是一只幼犬。

        龙凤花烛落下了眼泪，滴滴都精准地砸在那红绸上，温度烫得惊人。

        涂着红色蔻甲的手指挑开了红绸，蹭过他光滑的肌肤。

        “唔──”管缙被冰凉的手指惊到，连忙捂住了嘴，惊呼的声音从指缝间漏出来，却依然清亮。

        落在青又耳中，则是难以言喻的动听。

        他攀上青又的肩头，而青又冰凉的手贴上管缙的腰际，另一只手牢牢托住了他的后脑勺。

        此时的她，不但不似水，还更像是一团强势的熊熊火焰，紧紧地掐住了，掌控着他的一切。

        青又轻轻挥手，隔空将那满到溢出的合卺酒取来，手一松，便肆意地倾倒在他的胸腹处。

        酒香四溢。沿着肩颈的线条流下，青年薄薄的腹肌被沾湿，更是绷得紧。如此肌骨匀亭的一具身体。

        水光在他眼角将现未现。

        窗外此时风雨如晦，檐下的花草被豆大的雨点打得花枝乱颤。含羞草被雨丝轻轻地一碰，就会马上得到战栗的反馈。

        春水潮涨潮落，于是藤蔓开始蔓延、缠绕。

        魔界的天气似乎没有什么变更的规律，有时想下雨便下了，想停呢，就又停了。

        雨最后还是停歇了，四下变得阒寂起来，只余下风的低呼。

        窗外是雨打芭蕉，室内却是两人格外安静的对峙。

        魔界的侍女们也不知道从哪学来人间的规矩，在大红的锦被上铺满了花生、桂圆和红枣之类的干果。

        管缙的脊背被这些花里胡哨的干果硌出印来。

        青又见他皱眉，也蹙起眉头，手掌轻轻地一翻转，涌动的气流就将那些碍事的东西震落到了地上。

        噼里啪啦一阵响。

        管缙腿根的那处鞭伤，出奇快地痊愈了，如今只留下了一小片粗糙的疤。

        他似乎触及了对方探究的目光，感到有些难堪。于是皱着眉推开她，又向后缩了缩。

        可青又紧紧握住了他的脚踝，没能叫他动弹半分。

        “怎么了，觉得有疤就不好看了？”这样温和的语气，像是下一秒就要安慰他一般。

        只可惜，青又的下一句话，直接将管缙热切的期盼彻底打入了地狱，没有任何余地。

        “巧了，我也觉得不好看。”她莞尔一笑，散了发髻后，白发如瀑。

        “喜欢什么花？”她的指尖绕着发尾，无厘头地问他。

        管缙直直哆嗦了一下，内心有些仓皇，但几乎下一秒就答道：“……梅花。”

        青又沉默不语，像是没听见，过了许久，她才开口道：“梅花，梅花好啊。”

        她准确地触碰到了那伤疤。管缙以为会痛，但传递而来的却是疤痕处灼伤般的热，烫得难耐。

        他被半强迫地扭转了方向，长发倒披，雪白的齿列不住颤栗。

        “这下就漂亮极了。”青又满意地点了点头，笑弯了一双桃花眼，眼中却看不出任何情绪。

        那里被刺上了一朵梅花，盖住伤疤。

        盛放、艳丽、高傲。却被刺在那处。

        管缙抬手，遮挡在自己的眼前，似乎并不想看清楚。但偏偏他又能够敏锐直观地感受到，灵力描绘时的一笔一画。

        “够了，青……青又。”他似乎又变回原来的那个管缙。他的自尊心让他难以面对这样无限迫近于屈辱的对待。

        可管缙无法怪罪谢青双。

        “青又……对……是青又。”他强迫着自己，去默念这个名字，试图将两个人分离开来。

        但管缙失败得彻底。

        青又突然凑上来，靠近他，轻轻地在他的唇角碰了碰。

        然后水镜乍然浮现在半空。

        “看看你自己的模样。”

        那张一向矜贵冷淡的脸，发丝湿透了粘在面颊畔，面上则因为刚才的亲吻，红晕生霞，无端横生了许多媚态。

        但在管缙眼中，实在神情迷离，也实在不成体统。

        “你看你这般样子，做魔界圣女的男宠，倒也没有辱没你。”她坐在床沿，居高临下地看向管缙，眸光淡淡。

        “原来只是戏弄啊。”管缙想。

        “师姐。”他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喉口像是被火燎过般的发紧，几乎叫不出这两个字。

        青又回头，但却没听到他说出下文。于是她又不耐地离开了，步履匆匆。

        “师姐……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为什么这样对待我呢……”

        他累极了，瘫倒在那张雕花檀木古床上，闭着眼想着许多事。这床上铺了好几床被子，松软得很。这倒是和大兴朝的习俗一致。

        等一下。

        “大兴朝？”

        这三个字彻彻底底惊醒了他。

        管缙不得不承认，他已经有些难分清了。关于他此时究竟是大兴朝的管缙，还是南获岛的管缙？

        罗帐灯昏，红烛还点亮着整个偌大的婚房，直至天明，都还未燃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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