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除夕夜

“你听说了吗，圣上竟然责令杨大人的儿子写了封陈情书。”

        “当然了，我还亲眼看见它贴在了宫门口呢。啧啧……那字写的哟，歪七扭八的，和虫爬似的。杨大人养出这般没用的儿子，真就倒了大霉喽！”

        “圣上这次也是英明，完全没有看在杨大人的份上留情面。那杨大人的儿子也是个荒唐的，在街上纵马，撞坏了多少摊位呐……”

        “圣上自然是英明的，可惜了，当下我们圣上年纪尚小，做不来主意，才被那妖后夺了权。”

        “……你可小心点说话，不要命啦？”

        客栈的前厅里，人坐的不多，不过寥寥几个，只因大多数住店的客人此时都跑到隔壁茶楼听说书了。

        于是这两个中年男人围绕着时政，侃侃而谈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两个中年男人的邻桌坐了一位黑衣公子，独自一人坐在桌前，面前的桌上并无酒菜，只有一壶瞧着普普通通的茶。

        他身姿挺拔，只是戴了锥帽，看不清面容。

        他手中正握着一盏茶，弯曲的指节扣着冰凉的茶盏。

        这两人的话音刚落，那茶盏上的杯盖和茶盏便剧烈地摩擦，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声音。

        一阵风过，那白色的锥帽被风拂开，敞开了一条细小的缝隙。

        为隔壁桌上菜而路过的小二，好奇地转头看去，这才清楚地见到了他的面容，登时便觉得，这公子姿容甚绝。

        只是似乎刚刚听到了什么话，让这位公子看着神色有些沉郁，面色不佳。

        这位黑衣公子，便是前几日出宫，不告而别的管缙。

        管缙出宫以后，就一直住在这家客栈中。今日已经是除夕了，粗略一算，他已经在这客栈中住了好几日。

        他没有选择回到司天台，司天台的人同样也不知道他已经出宫了。

        “这是难能可贵的自由时间。”管缙那时想，“这样的机会，不可多得。”

        管缙的出宫并不是一时兴起，其实是事出有因。

        他留在清宝殿几日的休养，居然意外的有效。似乎那封印在宫殿底下的鬼气，对于他玄脉上的裂缝，有着特殊的修复作用。

        管缙每日都会探一探自己玄脉的修复状况，直至那日，他发现自己的玄脉竟然已经完好无损了，甚至隐隐有更上一层楼之势。

        于是管缙立即着手，进行了关于新得线索的卦象卜算。

        初次卜算时，一切并没有什么特别，毫不意外的，他寻找的答案仍然隐隐约约地被迷雾遮挡。

        然而他对这结果有些不甘心，尤其在他见那迷雾并不浓重时。于是当他为那梁朋兴又占一卦。

        此时，异象突生。

        管缙所得之卦是归魂卦，卦上的第五爻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这是《易经》中所记载的死卦，恰恰象征着极度不利的局面和大凶的结局。

        管缙追溯着这一条线索，一步步推算。而所得卦象指引着他最终找到的地方，就是浮开楼。

        浮开楼是玉京城内最大的花楼。

        说它是花楼，其实也算不上。毕竟比起普通的花楼，浮开楼显然要风雅的多。

        它更多指代的是，供文人墨客赏乐、饮酒、作诗的绝佳之地。除此以外，它也是玉京官员聚会的热门场所。

        他不经意地向客栈中的小二打听了一下，后天，也就是正月初二，一众官员将会在浮开楼进行聚会。

        这一众官员中，自然也包括了梁朋兴。

        浮开楼内究竟会发生什么？卦象没有告诉他，答案是未知的。

        但管缙知道，若是这一趟不去那浮开楼，他必定会后悔。他能隐隐感知到，若是梁朋兴遭遇了血光之灾，这个极为重要的线索一断，那么迷雾中的答案将再难以得见天日。

        不过，他还来不及细想，注意力已经被另一桌的客人吸引去了。

        那桌的客人看样子是一对母子，显然能看出他们并非大富大贵之家，但是收拾得十分干净体面。

        “娘，我想要吃糖醋鲤鱼！”那小男孩对着自己的母亲央求道。

        “铮儿乖，我们已经点了一道荤菜了，已经够吃了。”

        “娘亲～铮儿真的很想吃鱼～娘亲从前不是常说吃鱼会变聪明吗？”

        妇人的神色看着很是纠结，她重重叹息，从袖中掏出空瘪的荷包，打开后往里看了看，又轻轻地合上。

        即使囊中羞涩，那妇人归弃还是转过头唤了小二。

        这才看清楚了她的面容，五官端正，是一张优雅清丽的面庞，虽然身着布衣，却依旧气质非常。

        她为自己的孩子点了那糖醋鲤鱼。

        那小男孩最终吃到了令他念念不忘的糖醋鲤鱼。

        “铮儿，如今我们家已经不同往日，今日是除夕，娘才有机会带你出来。和娘亲在一起，或许再也过不上从前可以任性的生活了。你真的还要跟着娘亲生活吗？”

        她声音轻了又轻：“你若去你外祖家，境况会好上许多的。”

        只是，这对话终究是无疾而终。

        那被叫做铮儿的小男孩，刚才还吵着闹着想要吃糖醋鲤鱼。但听到母亲的话后，他只是低下了头，仿佛听不懂母亲的话，低头吃着鱼。

        但是从管缙的角度看去，能窥见那年幼的孩子，眼中噙着的泪水。

        那眼泪在眼眶中转了转，终究是滴落在，他紧紧捧着的碗中。

        “娘亲，不能不要铮儿。”他很害怕自己被抛弃，甚至有些后悔吃这盘糖醋鲤鱼。

        美妇人只是轻轻地抚摸了他的头顶，便又唤来小二结账了。

        “夫人，这顿饭钱已经有人替您付过了。”

        店中的小二对于这位布衣妇人没有任何的不敬，只是平淡地叙述着。

        妇人听了美眸微睁，感到无比的惊讶，她的眼神在四周旋转着，想要寻找到那个好心人。

        只可惜，周围坐着的每个人，看上去都神色平平，她实在找不到那个正确的人。

        管缙见那妇人的目光扫来时，他桌下的手一紧，拇指与食指捏住了一枚碎银，略带不安地捻了许多下。

        说实话，他有些害怕被发现，因为他也不能确认自己此时脸上的神情，是否异样。

        但是结果显而易见，他长舒了一口气，“好像没有被发现”，他有些庆幸地想着。

        那对母子最终还是离开了。

        陆陆续续地，客栈前厅的客人也都离开了，只留下了一个孤零零的他。

        此时，家家户户都是阖家团圆，度过着除夕的夜晚。

        小二站在柜台后，翻了翻账簿，又拨弄了几下算盘，碰撞出清脆的几声脆响。

        他饶有兴趣地出声问道：“公子不回家吗？”

        ……

        管缙陷入了缄默，半晌之后，他才应声。

        “无处可归。”

        那小二放下了手中的账簿，笑嘻嘻地说：“何来无处可归？地为床，天为被，天地之间，皆为归处。”

        管缙有些诧然，抬眼看向他。

        只是那小二眼中睿智的光，仅仅只是一闪即逝，他又马上恢复了之前的憨厚模样。

        “天地之间，皆为归处吗？”他喃喃自语道，若有所思。

        也是，他或许，可以为自己寻觅一个新的归处了。

        管缙慢悠悠地回了房间，感到有些疲惫，在万家的灯火璀璨中，他沉沉入梦。

        他梦见了自己的母亲，或许今天看到的那对母子，让他有些禁不住地怀念。

        此时，相距不远的皇宫中，谢青双身着华服，正在举行着除夕夜的明灯仪式。

        今年的明灯被放置在了光至殿的中央，连接着无数的烟花。

        这明灯是由大兴朝最灵巧的能工巧匠制成，除却装饰华美不说，据说是十分的巧妙，中央的一盏小灯就能联通周围无数的精巧机关。

        只要将那中央的灯用火焰点燃，便能让皇宫各处的烟花齐齐燃烧绽放。

        谢青双的脸上挂着得体端庄的笑容，手上小心地持着那火种，站在下面一众乌泱泱的大臣之前。

        “娘娘，时间快要到了。”

        她闻悉，将手中的火种，递给了小皇帝，又用手给他指了指方向。

        谢青双就站在那红色地毡的始端，看着小皇帝一步一步地，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到了尽头。

        那微弱的火种靠近了灯芯，明灯被点燃，一瞬间，黑暗被彻底地驱逐，满城的光明。

        太亮了，太刺眼了，似乎要将整片天空烧尽。

        她眯了眯眼，抬手想要挡住那万丈的光芒。只可惜，那光穿过了她的指尖，还是很亮。

        “什么工匠，也不设计些实用美观的。”谢青双有些不合时宜地感到了嫌弃。

        但她的身体却是很诚实，没有离开，而是走到小皇帝的身边，仰头看那漫天烟火。

        光点化成瀑布，缓缓地流淌、坠落入人间。

        盛大的烟火，持续了很长久的一段时间后，才堪堪落幕，皇宫又归于一片沉寂。

        不过，民间的热闹还在延续着。

        新年到了。

        爆竹声喧天，噼里啪啦，在管缙耳边响起。

        管缙被吵醒了，他没有不悦，只是起身看天。

        看那来自皇宫的火树银花，在沉沉的夜幕上灿烂绽放，也在他的眼前盛放。

        此时此刻，他在和谢青双看同一片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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