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宝钗没打算一开始就劝得他浪子回头，只道“其实我也不是故意为难兄长，只是这时辰，娘早歇了，可哪次兄长回来不是酩酊大醉，吵吵嚷嚷，自父亲去世后，娘的睡眠本就不安稳，每日需服安神药，点安神香才能合眼，经你这么一闹，常常半宿都难合眼，白日里精神恍惚都险些摔过好几次。”

        “娘怎么没和我说过？”薛蟠听了，心里不知什么滋味，往日他回来时，醉得不轻，一般都是六奇扶着他回房，后面的事便不知道了。有两回稍微清醒些，似说过几句胡话，第二日问母亲，母亲却说没有，她睡得很安稳，怎么从钗儿口里，竟是完全不同。

        “你当然不知。”宝钗音调高了些，又觉不妥，低声道“你哪次在外闯了祸不是娘给你收拾烂摊子，整日在外胡作非为，娘又有哪次斥责过你？你就是她的命根子，娘哪舍得让你有半分愧疚啊。”

        宝钗刺了一句，薛蟠听得脸红一阵白一阵，余下的醉意全消了，不知作何回话。

        这些话被守夜的听了去，宝钗也不担心，谁都知道薛蟠是个混的，她不过是劝两句，传到旁人耳朵里无伤大雅。

        “会友本无错，但也要注意时辰，就比如现在，除了守夜的、巡逻的，人人都歇了，若是在老家也就罢了，可这是贾府，你这么晚回来，吵吵嚷嚷，被老太君她们得知，会如何看待我们，什么没见过世面，不懂为客之道云云。说了这么多，只希望兄长能明白我的一番苦心，也就够了。”

        话音刚落，薛蟠闷声回道“我知道了。”

        宝钗道“可以开门了。”

        几人回到梨香院，薛蟠那还有半分醉意，想起宝钗那番话，进去时恨不得踮着脚走，粗粗擦了把脸，便歇下了。

        翌日天方亮，黛玉掐了枝带晨露的桂条往梨香院走，刚穿过曲桥，听得一声‘颦儿’，不由止了脚步，往身后望去。

        “你干什么去？”宝玉走近，紫娟、雪雁侧了身子，笑喊道“宝二爷。”

        那紫娟活泼些，不待林黛玉开口，就说道“都快到这梨香院门口了，你还不知去哪？”

        宝玉不好意思一笑“那我和你们一起去。”

        黛玉斜了他一眼，将臂弯间的桂条细心护好，嗔道“你哪是要和我一起去，怕是要去看宝姐姐吧。”

        “哪有，”宝玉急忙解释“我只是、只想多和颦儿待一会。”

        紫娟、雪雁噗呲一笑，打趣看着二人，黛玉脸羞红了，轻声斥道“胡沁什么，我看是昨日舅舅回来要考你学问，现下避难来了，不然你偏生放着好好的正道不走，非要从那小路弯弯绕绕来。”

        还真让黛玉说对了，宝玉嘻嘻笑着“不错不错，知我者颦儿也，那些个四书五经有什么好读的，都是些沽名钓誉的东西，养了一群国贼禄鬼，唉，也只有这梨香院偏些，就说是过来看望薛兄弟，父亲知道了也不会怎么样。”

        “你啊，总是有千百个道理，谁都说不过你去。”黛玉指了指梨香院“喏，就快到了，我们走吧，免得这花不新鲜了。”

        听到丫鬟通报后，宝钗放下手里的书，起身迎接，刚到门口，几人就到了。

        黛玉踏上台阶，笑着喊道“宝姐姐。”

        “颦儿妹妹，宝兄弟，快进来，坐。”

        宝钗挽着黛玉进屋，双儿莺儿各搬来凳子，黛玉将桂枝递给双儿“路上瞧着这枝桂条好看，便折下了，宝姐姐这可有空瓶子？”

        宝钗眼睛在屋里搜寻了一番，落到了窗边插着满天星的花瓶上，笑道“自然有，双儿，将那窗台枯萎的花丢掉，换上颦儿妹妹这娇艳的花儿。”回过头，见黛玉盯着她看，宝钗有些迷惑，抚上自己的脸“我脸上可是有什么脏东西？”

        黛玉摇摇头，指着自己眼下道“昨日是否没睡好，怎么眼袋有些重，”说完，她忽而笑道“不过也难怪，我当初刚来贾府，也是认床，三更半夜才睡去。”

        原来如此，宝钗拿着帕子在眼下轻轻揉着，笑道“是啊，有些认床，想来今天会好些。”

        宝玉打量着屋子，总觉得太简洁了，配件儿大多是较为沉闷的颜色，哪里像个闺阁小姐所住。目光再一转，自然而然落到了桌上摊开的书上去“宝姐姐在看什么书？”他边说边起身寻了过去，拿起书，看了看封面，念道“春秋。”瞬间脸色变了，像碰见什么晦气似的，急忙丢开。

        屋里的人都唬住了，黛玉知他为何如此，又怕宝钗难看，忙陪笑道“他这是犯了癔症，时常这样发疯，以后见到比这还离奇的事多得多，宝姐姐莫往心里去。”

        宝钗不过笑了笑“无妨。”她自然也知道宝玉心中所想，无非是觉得自己这等研读四书五经的俗人，脏了他的眼。

        一阵后，宝玉清醒过来，发觉屋里没人说话，这才知失礼，走上前向宝钗告了声罪。

        宝钗现下看他就和看孩子一样，哪里会计较，不过摆摆手，让人端来茶果点心。

        不出片刻，宝玉坐不住了，总觉得这屋子气浊，丢了个“有事”的由头，便离开了。

        宝玉一走，黛玉就跟丢了魂似的，聊着聊着屋里就安静了，宝钗不动声色，掩面打了个哈欠，笑道“昨日个没睡好，失礼了。”

        “哪里的话，”黛玉立即起身“叨扰半天，也该告辞了，改日我再来看你。”

        “妹妹慢走。”宝钗送到门外，心里摇头，这两人估计又要闹脾气了。

        薛蟠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薛夫人、宝钗早就用过饭了。

        洗漱过后，他对帮着系腰带的六奇道“今天我要去春满楼，到时候问起来，你知道该怎么说吧。”

        六奇手一顿，忙回道“说二爷挑书去了。”

        “嗯。”

        薛蟠满意点头，等穿戴好，他抬脚要走，六奇赶了上来“那二爷几时回来？”

        “戌时之前，哪那么多废话。”

        “是是是。”六奇应着，目送薛蟠走远。

        昨日宝钗训薛蟠的事，早在老太君、王夫人这些人里头传开了，老太君笑得前仰后合，指着宝钗道“想不到宝丫头也是这般伶牙俐齿，好啊，你那母亲是不管事的，还好有你这个女儿，才能管住你家兄弟。”

        王熙凤接话道“正是呢，我看呀，这薛蟠兄弟天不怕地不怕的，就怕这妹妹，这天底下竟有哥哥怕妹妹的，真是稀奇事。”

        满堂子又笑了一阵，宝钗陪着说了会子话，宝玉来了，她便起身告辞了，走廊上挂着好几个鸟笼子，都是各色鸟雀，叽叽喳喳叫得欢喜，她眉头一皱，加快步子从廊间走了。

        前方有一曲折蜿蜒的石桥，过了石桥，便是藕香榭了，三面环水，假石芳草沿岸铺了一路。宝钗走入其中，寻了个位子歇脚，余光瞟见有个蓝色身影向她走来。

        “兰哥儿，小心些。”

        现在的贾兰不过十多岁，石桥那样细窄，宝钗真当心他掉了下去，忙起身牵了他的手一步步走到亭中。

        “你是宝钗姑姑？”贾兰和宝玉有几分相似，不过许是更像他父亲贾珠多些，才十多岁，眼里透着早慧的光芒，平日里也不肯多笑笑，他比宝钗矮了一个头，只能仰着头和宝钗说话，语气不卑不亢，甚是有礼。

        宝钗心中暗道，这孩子以后绝非池中物，若非贾家最后落得个那样的结局，恐怕会有一番大成就。

        “正是。”她笑道“那日我来时，并不见你，怎么你一下子就认出了我？”

        贾兰道“这府里的姐姐我都认识，只有你面生。”

        “那我要是告诉你，我不是宝钗姑姑，是宝钗姑姑身边的丫鬟呢？”

        宝钗见他实在可爱，有意逗弄他，哪知贾兰只一笑，坚定道“我认人从来不会错，你就是宝钗姑姑。”

        “那你还真猜对了。”宝钗在身上搜寻了一阵，落在了腰间的锦囊上，摘下后从里面倒出几颗桂花糖“我也没什么好东西，这些桂花糖是我常吃的，你要不要尝尝？”

        “好，”贾兰伸出小手，宝钗将桂花糖倒入他手心，他尝了一块，点点头“好甜，你爱吃甜的？”

        “不是，”宝钗也捡起一块丢进嘴里“我有些气血不足，每日若不按时吃饭，便会头晕，吃些糖可稍作缓解。”她说完，又对贾兰道“你可要少吃糖，小孩子糖吃多了对身体不好。”

        贾兰笑了一声“不会的，这糖真好吃，姑姑，能不能多送我一些，我每天只吃一块。”

        他巴巴看着，攥着糖的小手搁在桌上，直把宝钗的心看化了，她打开锦囊，对贾兰道“伸手。”

        “我拿不下，”贾兰两手捧着糖，一动不敢动，生怕滚到了地上去“我也不敢这样拿回家，娘会骂我的，”他看向宝钗手里的袋子“姑姑……”

        宝钗听出他的意思，有些犹豫，再怎么说他也是个外男，虽然还小，但将这等贴身之物送给他终归不妥。

        贾兰似看出她内心所想，忙道“回去后，别人问起，就说是宝叔叔送的。”

        这样合理多了，宝玉整日和姊妹们厮混，身边女儿家的东西多得是，贾兰是他的侄子，平日一高兴会送一两件也正常。宝钗想着，心中的纠结散了，将锦囊打开，笑道“好吧，你将手中的东西先装回袋子去。”

        等装完，贾兰自己将锦囊系在了腰间，下了凳子对宝钗作揖“谢谢姑姑，等下次见面，我也要送你礼物。”

        怎么像个小大人儿似的，宝钗抿唇笑着，应道“好啊，也不知道兰哥儿想送我什么？”

        “不告诉你，等下次就知道了。”贾兰守口如瓶，不肯透露分毫，远方传来李纨的呼喊声，他留下一句“下次再见。”匆匆跑了。

        这贾兰真有趣，宝钗摇摇头，觉得心情好了不少，慢悠悠回了院子，六奇迎上来，将手中的钱袋递给她“二爷今天又出去了，按姑娘的吩咐，这是二爷的钱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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