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冰湖幻象

萧问想了个办法，取了雪水装进破碗，在身上焐着化开，远远见公公来了，便用手指蘸了水来在石板上写字，终于被个识字的老公公看上，叫他原地等候，人头收够了便带他一起走。

        就是在那一日遇见上官芙。

        那是他逃亡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有人拿了吃食送给他……

        自夫人说，孩子，跟我们走吧，萧问便发自内心地将应婉怡视作母亲一般，尽管那她么美丽心善，雍容华贵，而自己那么渺小卑微，那么羸弱……

        萧问双目低垂，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在娓娓讲述话本子上的事。

        上官芙听得泪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

        她很想去安慰萧问，可是连自己的泪都管不住。

        “哥哥，以后芙儿会像待亲哥哥一般待你。”上官芙不想吵醒身边的人，遂捂着小嘴儿无声哭泣，止不住双肩微微颤抖。

        萧问指了指自己胸口，轻声道，“小姐，主仆身份有别，您对萧问的好，都记在这里。莫难过，睡会儿吧。”

        上官芙用手背擦了泪，听话地点点头，将小脑袋乖乖靠在春芬肩头。闭上双眼，努力回想上一世关于萧问的事情。

        儿时的事记得不少，长大后的呢？只有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峻面庞在眼前若隐若现。

        小时候曾是那么好的朋友，为什么长大后的萧问对自己那么冷漠？

        上官芙不知不觉恍然睡去，小鼻头还时不时地抽泣一声。

        萧问端着书本，凝神望着对面的小女孩，见她面上还挂着颗泪，悄然伸手，用指尖将那颗剔透的泪珠接下。

        泪珠停在手上，温热。

        芙小姐，莫为萧问流泪。

        现在不能为你做什么，这恩情，待将来一并报答罢。

        马车一路摇晃颠簸，萧问收回眸光，端起书本细细阅读。

        赶车的李叔吆喝一声，马车终于缓缓停下。春芬茫然睁开双眼，“咦……到啦！”

        萧问小声唤上官芙和刘仆妇起来。

        众人下了车，瞬间披上金灿灿的阳光。

        天空瓦蓝无云。冬日暖阳洒向群山峻岭，大片肥沃的黑土地被皑皑白雪覆盖，放眼望去，一片莹白璀璨。

        “好香！”春芬蹙了蹙鼻子，循着香味向前走。

        近前有一处大院子，土坯建成的屋舍一水的稻草屋顶，阳光下泛着星星点点的光芒。妇人的吆喝声，犬吠，以及鸡鸭的叫声混杂在一起，好不热闹。

        农舍顶上炊烟袅袅，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气。

        上官芙睡饱了，乌黑的眼睛愈发明亮。她兴奋地跑来牵了夫人温暖的手，众人簇拥着夫人进了院子。

        穿粗墨蓝色布长袍的中年管事迎上来，弓着身子热情地招呼，“夫人，夫人您来了！快请！前两天就得了消息说您要来，特特叫妇人们提前准备餐食，就等着您来了吃口热乎的！”

        夫人颔首，微笑道，“张管事，辛苦你们了。”一众人进了农舍。

        原木大桌已经摆放了些菜肴：炖鸡，醋鱼，笋干腊肉，玉米碴粥，还有些上官芙叫不上名的农家饭食。

        夫人带着上官芙简单用了些，便叫撤下去让侍卫跟下人们吃。

        上官芙端了粗瓷大碗，拧下个鸡腿来，端着就跑。

        远远瞧见萧问立在墙根在太阳地下站桩，她举着大碗跑过去喊道，“哥哥快吃，还热呢！”

        一旁的侍卫笑着走过来打趣道，“芙小姐，咱们也都饿了，一个鸡腿怕是不够分的！”

        “萧问哥哥太瘦，得多吃才能长得像你们一样强壮。”

        萧问接过碗，对上官芙微微笑了。

        这冬日，好暖。

        用了膳，夫人带着刘仆妇跟庄头说正事，上官芙问杂院中的妇人，这附近可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妇人回答说，绕到农舍北边，有一大片湖泊，现都结了冰，村子里的孩子们常在湖边玩耍，也有人在湖面上凿了冰洞钓鱼的。

        上官芙一听来了精神，带着春芬和萧问就往北走。

        远远地只瞧见白茫茫一片，走了一盏茶功夫，峰回路转，果然见一片结了冰的湖泊，如镶嵌在雪中的绿宝石一般剔透闪耀。

        有几个孩童在冰上滑冰打皮猴儿，恣意的笑声此起彼伏。

        上官芙咯咯笑着跑，将萧问和春芬甩在后面。她想跟那些开怀大笑的孩子们一起玩耍。

        踩上冰面走了没几步，她瞧着厚厚的冰层下，碧绿的湖水缓缓流动，其中似乎还有鱼。

        一片黑乎乎的影子漂浮过来，上官芙低下头仔细看，刚想招呼萧问过来看大鱼，那影子倏地翻了个身，竟是个人！

        “啊！”

        她吓得跌坐在冰面上。

        尖利的喊声惊动了不远处的孩子，远远地喊道，“喂小姑娘！冰上滑，你慢些！”

        此时上官芙尚有一分理智在，心中告诫自己不要慌，许是看错了。

        越是怕，却越是提心吊胆地再次凝神往冰层下看去……

        是个成年男人。

        毫无血色的一张脸，似曾相识。

        上官芙小身子哆嗦起来，大脑飞转，迅速从记忆中搜索此人。

        冰下的男人却猛然睁开双眼，竟是两团阴测测的黑洞！

        那人对着上官芙勾唇一笑！

        衡王！

        “救命！啊鬼！”

        上官芙吓得肝胆俱裂，想要跑，腿脚却软得不听使唤，只好瘫坐在冰面上，一声连一声地捂住脑袋尖叫。

        萧问飞奔过来，一把将浑身颤抖的上官芙抱起，上官芙已然吓得神志不清，认不出面前的人，伸出小拳头奋力厮打。

        “小姐！小姐！是我！萧问！”他抚着她的后脑，在耳畔安慰道。

        “哥哥……”

        上官芙听见他的声音，这才回过神来，抱着萧问消瘦的肩头哭喊道，“水里有鬼！”

        “鬼？”

        萧问低头看了一圈，冰层下除了碧绿的水流，并瞧不见别的什么。

        “小姐许是看错了，下面什么也没有！莫怕！”萧问抱着她往岸边疾走。

        春芬一个趔趄滑倒又爬起，瞧见上官芙这副模样，也吓得手足无措，追着他们一个劲儿地喊道，“小姐！小姐你是怎么了？你别吓春芬啊！”

        “好了无事了！小姐，咱们已经远离冰湖，你莫怕，莫怕，萧问在。”萧问拍着她的后背，轻声安慰。

        疾走了一阵，萧问也没有了力气，见上官芙不再挣扎，这才将她缓缓放下，气喘吁吁地弯下腰，看着她惊恐的眼睛道，“小姐，你好些了吗？”

        上官芙只是嘤嘤哭着，说不出话来。萧问还没松手，她便软软地往地上倒。萧问示意春芬抱住她。

        “小姐，你到底看到了什么啊？”春芬不明所以，一边捋着上官芙的后背，一边问。

        “我怕！芙儿不再也不要去湖边……”

        春芬疑惑，宽慰她道，“小姐，您忘了去年夏天，咱们还划了小船去池塘采莲蓬呢！莫怕莫怕，方才您定是看错了什么，吓着了，咱们禀了夫人，回去给您请大夫瞧瞧吧。”

        半晌，上官芙身子渐渐放松下来，她从春芬的怀抱中挣脱，抬头道，“不要告诉阿娘，她会担心。”

        “可是……”小姐受了这么大的惊吓，春芬不敢不报。

        “我好了，以后远离那些江河湖泊就是。”上官芙渐渐恢复理智，心中暗自决定，只要这一世避开水，避开船只画舫，便会无事吧。

        “还有，芙儿怕水的事情要保密，不可告诉其他人知道。”

        又歇了一阵，她这才觉得身上逐渐有了些力气，叫春芬扶着，慢慢往农舍方向走去。

        夫人还在与张管事他们说话，上官芙在院子门口的青石上坐下，神情恹恹。

        萧问瞧见她依旧是失魂落魄的样子，就从路边捏了把雪，几下便团成个雪球，又放在地上滚啊滚，雪球越长越大。

        “小姐！咱们堆个大狮子可好？”他温和地道。

        上官芙抬起双眼，立即又垂下双眸，噘嘴小嘴摇头。

        萧问不再喊她，自顾自地忙活起来，不多时便滚了挺大两个雪球出来。

        他弯下腰，将小些的那个吃力搬起，摞在大雪球上面。

        春芬看看萧问又看看小姐，伸手拽她的袄袖，“走嘛小姐，咱们去玩儿雪吧。”

        上官芙被拖拽着，加入他们的游戏。萧问去柴堆找了块木片，用手摸摸确认没有毛刺，递给上官芙道，“小姐负责将雪球修圆些。”

        上官芙接过，扁着小嘴儿围着雪球转圈圈，这里削一点，那里砍一块，手下力道用的大了些，一个不小心，将上面的雪球削得掉下大半来。

        “哈哈哈！哥哥，芙儿做坏事啦！”她咯咯笑起来，心中那些不快一扫而空。

        萧问见上官芙高兴，也展颜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无妨，萧问再做一个。”

        三个孩子好一通忙活，有说有笑，小脸红扑扑的。夫人从院中出来，迎面便见一头雪白的大狮子屹立在路旁。

        “哎呀呀！这是谁的小手这么巧呀？”刘仆妇一拍巴掌，讨好地笑道，“可是咱们芙小姐堆的？”

        刘仆妇身后跟着张管事和几个农户，面上喜滋滋的，上前围着雪狮子欣喜地观赏，“啧啧！这手艺真不赖！”

        “是萧问哥哥堆的，芙儿和春芬姐姐打下手。”上官芙张着双臂笑眯眯地迎上去，夫人弯腰将她抱起。

        “芙儿哭了吗？”夫人蹙着眉摸摸她的小脸蛋儿，女儿面上还有干涸的泪痕，被冷风一吹，有些皴了。

        春芬听见夫人的话，吓得双肩一抖，扔了手中的石子，立在一旁。萧问也恭恭敬敬地站好。

        “方才芙儿滑了一下，摔了个屁股墩儿，早就不疼啦。”

        上官芙冰凉的小手捧上母亲的双颊，见她面色微怒，怕她跟萧问两个发火，大眼睛一眨将小手往母亲衣领里伸去。

        “哎呀芙儿！凉！”母亲惊呼。

        上官芙见这招儿有用，愈发将小肉爪子往里伸，动动手指又挠了两下。

        阿娘最怕痒。

        “呵呵！好啦好芙儿！”母亲果然憋不住笑起来。

        夫人不喜串门，京城里多数夫人贵女都是世家出身，一副趾高气昂，鼻孔冲天的样子。与其跟他们扯那些有的没的，不如看书算账，踏实过好自家的日子。

        哥哥姐姐们每日天不亮便起身去书院，府中一上午也没什么人来，上官芙跟着萧问读书写字，渐渐地小手也没那么抖了，偶尔能写一两个瞧着顺眼的字，萧问便用朱砂笔在旁边画个圈圈。

        “小姐进步了。”萧问总会及时称赞上官芙，这不仅是夫人交代的任务。

        春芬表示同意，小脑袋一点一点的，眼皮却不曾睁开。

        日子过得安静惬意。

        这日清晨，大将军帐下左先锋邱齐快马飞奔而来报，说是将军率大军已到冉州，再有两日便可归来。

        “将军他身子可好，没有受伤吧？”夫人焦急地问道。

        “哦，前两个月有些小伤，已经大好了。”

        夫人一听这话，不由得喜出望外，立即吩咐下去，叫下人们将府内上下打扫一新，多多预备食材，迎接将军凯旋。

        末了，夫人突然问了一句，“邱先锋，将军身边可带了女子？”

        邱齐一怔，不明白夫人的意思，“夫人，行军打仗，军队中并无女子啊。”

        “哦！无事，辛苦了一路，邱先锋快去用膳吧！”上一次芙儿闹了黄大仙那一出，夫人心中一直有个疙瘩。

        若说芙儿那时只是胡言乱语，可神婆说确是黄大仙附了体，且那布老虎瞧着着实诡异。听邱齐如是说，夫人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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