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再遇萧问

钟声肃穆，余音悠长。

        “小姐……醒醒啊芙小姐……”

        “芙儿……”

        是谁在哭？

        上官芙缓缓睁开双眼，乌黑纯净的眸子轻轻转动。

        夕阳的余晖染红了天边的鳞云，大相国寺掩映在火焰一般的枫树丛中。

        刘仆妇破涕为笑，喊道，“醒了！小姐醒了！”

        上官芙蜷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身上盖着狐裘。马车周围站着自家的几个车夫、侍卫。

        在他们身后，有个男孩。

        “阿娘！”她眨眨大眼睛，伸出小手为母亲拭去泪珠，“阿娘怎么哭了？”

        “芙儿！”

        母亲将秀美的面庞深深地埋在女儿的小棉袄上，双肩颤抖着止不住哭泣。“醒了就好！你吓死阿娘了！”

        刘仆妇低头上前，一脸悔意，断断续续哭道，“当时李老汉说有袋子米撒在台阶上，被些个流民看见了扑上去就抢了吃，我一听急了，想去找侍卫大哥，又怕那些个流民冲撞，就没抱小姐。谁知道竟叫那拍花子掳了去！”

        侍卫上前道，“多亏了这位小兄弟，捡了小姐的珠花，大声呼喊，招了人来。”

        另一侍卫大手按在刀柄上，忿忿地道，“只可惜我等赶来时，那拍花子已跑了！不然当场将她碎尸万段！”

        “小姐的金项圈丢了，老婆子我罪该万死！”刘仆妇快哭死过去，夫人没有理睬她。

        “那个孩子，你过来！”夫人用帕子拭了泪，向后面的男孩招招手。

        乌黑的眼睛映入上官芙的双眸。她眨眨眼睛，呆呆看了几秒。

        是他。

        上官芙甜甜一笑，软软糯糯地道，“小哥哥，是你呀！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萧问拜见夫人小姐。”男孩规规矩矩行了礼。

        萧问！

        上官芙惊呆了。

        幽魂漂浮之际，萧问抱着自己的尸首无声恸哭的场景历历在目。

        “你是读过书的？”夫人瞧这孩子彬彬有礼，与那些乡野农户家的孩子不同。

        “回禀夫人，小人四岁开蒙，识得几个字。”

        “多谢你救了芙儿。刘妈妈，拿二两银子给他。”

        “是……”刘仆妇哭得一张老脸通红，今天若不是这孩子发现小姐，怕是她死上三遍也不抵罪过。

        男孩垂下双眸深深一拜，诚恳地道，“小人未做什么，银子不能要。”退到路旁。

        给银子不要你是想将自己活活饿死？上官芙瞪大了乌黑的眼睛。

        “收下吧！”夫人温和一笑，“多谢你。”

        侍卫将银子塞进男孩手中。男孩行了礼，退到一旁，默默看着上官芙。

        夫人抱着女儿回到马车中坐稳，车夫吆喝一声，马儿徐徐前行。

        上官芙挣脱母亲的怀抱，掀了帘子趴在车窗上，冲男孩喊道，“哥哥！”

        上一世的萧问，儿时是将军府的家仆，后来做了姨娘之子上官博良的书童，受尽欺负。

        若是你没有来将军府，就不会受那些委屈了吧。

        愿你安好，就此别过。

        她挥着小胖手跟他告别。

        男孩抿了抿唇，也挥挥手。他这才发现，小姐头上只有一支珠花。

        丢失的那枚在还他胸前揣着。他伸手取出，想将那珠花递给上官芙，便追着马车跑起来。

        夕阳的余晖洒在男孩身上，也将那珠花上镶嵌的宝石照射得璀璨生辉。火红的流苏捏在他苍白的指间，鲜艳夺目。

        萧问你这个傻瓜。

        若将珠花换成银子，够你找个地方落脚了。

        为何要还我？

        但他的眼神那样坚定。

        上官芙伸长手臂，眼见着指尖就要触到珠花，男孩却没了力气，软软趴倒在地上。

        他努力向上伸着手臂，黑眼睛看着她。

        那双眼睛……

        上官芙眼前再次浮现那双悲恸的黑眸，突然萌生将他带回去的念头。

        “快停车！”她急得大喊，“哥哥摔倒了！”

        马车缓缓停下，侍卫跑过去将他扶了起来。萧问将珠花递给侍卫，又默默退到路旁。

        “阿娘，你愿不愿意给芙儿买个……”

        话音未落，夫人摇头。“芙儿，这孩子太弱了，买回去是干不了活儿的。”

        再富贵的人家也不会养闲人，这孩子看上去如此羸弱。

        “阿娘！芙儿愿意把餐食分给哥哥吃，阿娘买吧，买吧！”

        “芙儿！莫要再闹了！”夫人微怒。

        男孩听见母女二人的对话，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他深深一揖，默默转身，向大相国寺方向走去。

        上官芙看着男孩的背影，急得哭起来，大颗眼泪豆子噼里啪啦往下掉。

        “爹爹说，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要不是小哥哥救了芙儿，芙儿此时已经被坏人放在锅里蒸来吃了！哼！”

        夫人置若罔闻，只当她是闹小孩子脾气，哭闹一阵子便好了。

        马车摇摇晃晃走了一盏茶功夫，芙儿依旧扁着嘴哭得没完没了。

        夫人叹了口气。女儿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发了这么大的脾气。

        “停车！”

        瞧着哭得直打嗝儿的芙儿，夫人终究心软了，叫侍卫喊那孩子回来。

        侍卫骑马去了好一阵，才将那孩子抱了来。回禀说是险些被人带走了。

        “带走？是有人家买了你么？”夫人温和地问道。

        男孩深深一拜，答道，“回禀夫人，是宫里的公公来收人。”

        夫人秀美微蹙，“你可知进宫意味着什么？”这孩子年纪小，怕是不明白其中的利害。

        “做小黄门。公公本不想要我，怕我挺不过。我说不怕疼。”男孩恭敬地答。

        他懂的。

        夫人一怔，眸中渐渐泛起一层泪光，顿了许久才缓声道，“遇见你也是缘分。孩子，跟我们走吧。”

        上官芙睫毛上还挑着泪花，小嘴儿却咯咯地笑起来。她拍着小手高兴地叫，“哥哥！跟芙儿回家啦！”

        落霞漫天，鸟儿归巢。

        芙儿掀了帘子，对后面车上的萧问喊道：“哥哥几岁了？”

        “小人十岁。”

        萧问，原来你大我五岁，看着倒像七八岁的样子。

        你救了我，我也救你，咱们扯平了。

        马车在镇国大将军府门前停下，朱漆大门两侧，立着两只威风凛凛的汉白玉大狮子，把守的亲卫立即迎了上来。

        这儿是我十年前的家啊！

        上官芙扬起肉嘟嘟的小脸儿，瞧着眼前这烫金大字的牌匾，心中感慨万千。

        夫人牵了她的小手一进大门，便见姨娘叶芷兰带着她七岁的女儿上官雪迎面走来。

        “哎呦我的亲姐姐！”叶芷兰扭动杨柳般的腰肢，莲步轻移，吃惊地道，“姐姐不是去庙里上香？怎的双眼这般红肿？”

        上官芙一怔，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此时的上官雪，不过七岁，小瓜子脸儿，走起路来已经有了姨娘的三分妖娆，带着些弱柳扶风的姿态。

        刘仆妇赶忙迎上去行礼，讷讷地道，“都怪老婆子我，光顾着照看粮食，险些将小姐丢了。”

        “啊？那还了得？！”叶芷兰撇了撇嘴低头对上官雪道，“瞧瞧，平日里阿娘就常对你说，莫要到处乱跑！如此金贵的小姐，若是被歹人拐了去，那还……”

        夫人知道叶芷兰狗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儿来，正色道，“罢了！多亏了这孩子喊了人来，芙儿安然无恙，就不劳你操心了！”

        姨娘扭了扭腰肢禁了声，又向众人身后望去，随即用帕子掩了口惊叫道，“哎呀我地妈呀！怎的带了个病死鬼回来？吓死人了！”

        上官雪赶紧抱住叶芷兰的大腿，柔柔弱弱地道，“阿娘我怕！”

        这娘两个一唱一和，演得甚好。上官芙瞧见他们对萧问一脸鄙夷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

        他只是瘦些罢了，怎么到你们口中就成了病死鬼？

        “阿娘，芙儿饿了，咱们走罢！”上官芙拽拽母亲的衣袖，不想多看她们一眼。

        夫人绷直了后背命春杏抱起上官芙，瞧也没瞧叶芷兰，移步就往府里走。

        “哎呀！妹妹真是羡慕姐姐，走路带风，大步流星的。”

        叶芷兰拿帕子掩着口，低头瞧了瞧自己的莲足，嗤笑一声道，“不像妹妹这细足，想走也走不快呢！”

        这话分明是嘲笑母亲不曾裹足。

        上官芙生了气，搂着春杏的脖子开腔道，“姨娘，芙儿在马车上听了一路乌鸦聒噪，没想到府里还有一只。您赶紧迈着您的莲步慢走，当心别磕着！”

        众人一惊。

        这粉团团的小姐，说话奶声奶气的，几时变得如此犀利了？

        “芙妹妹，你在外受了惊吓，怎的回来冲我阿娘发脾气？”上官雪梗着脖子柔声柔气开了口，“还不是你没规矩到处乱跑才出了事？”

        上官芙一听这话，示意春杏将自己放下，走上前去偏着脑袋微微一笑道，“姐姐，若说规矩，你和姨娘见了母亲行礼了么？还有，爹爹不在家，怎么姨娘竟成了阿娘？”

        上官雪气呼呼地，刚要张开口反驳，上官芙却并不给她说话的机会，继续道，“爹爹说，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是我央求母亲将那小哥哥带回来的，这刚进门，却成了你们口中的病死鬼？叫外人听了去，还以为堂堂镇国将军府没规矩，张嘴尽是丧气话呢！”

        “你！”

        叶芷兰气白了脸。

        上官芙这小小的人儿口中说的知恩图报，摆明了是在骂自己！

        当初怎么爬上将军的床榻，别人不清楚，她本人可是心知肚明。

        叶芷兰一扭杨柳腰，一个巴掌拍在上官雪脑门上，忿忿地道，“你个嘴上没有把门的！芙儿那伶牙俐齿的，你怎能跟她斗嘴？”

        上官雪哇哇哭了起来，“阿娘，明明是你……”

        “你给我闭嘴吧！”叶芷兰见女儿还不改口，伸手又抡了一巴掌。

        “姨娘，回您跨院儿慢慢打去罢，芙儿耳朵疼。”上官芙眨眨明亮的眼睛，仰着小脸儿对夫人笑笑眯眯地道，“阿娘走吧。”

        众人走出去很远，听得上官雪还在身后哇哇哭嚎。

        “小姐！你可真厉害！”春杏捂着口小声笑。

        次日用了早膳，上官芙跟着大丫鬟春杏从正堂穿出去，不多时便到了将军府后面的杂院。

        见车夫正在搬草料，春杏道，“李叔，昨天买来那孩子呢？”

        “在，尽里头那间。嘿！公子哥儿一般！这会儿了都没起呢！”

        春杏一愣，对上官芙道，“这孩子且得|调|教|呢！哪有到了主人家里还睡懒觉的？”

        推了门进去，屋里阴恻恻的，堆着半间柴火。

        二人愣住，这哪里是住人的地方！

        四下望去，东边墙角孤零零一张破门板上，萧问像个狗儿似的蜷缩着，身下没有铺盖，身上仅盖着一件破夹袄。

        “哥哥！”

        上官芙跑过去，被春杏一把薅住，拦腰抱了回来。

        “小姐等等，奴婢去看看！”春杏咬着唇蹲下身子，一手按着心口，一手探出食指去，绕到他鼻子前面试了试。

        “啊！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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